《纽约客》故事集3: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 精彩片段:
压顶石
凯希尔——在这个缅因州小镇,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凯希尔大夫——做了一个决定,他那个四面装了纱窗的门廊应当重新装修。把现在的门廊设计成冬天用的不是更好吗?在最那端加一扇门,通往一个新的小门廊,和原来这个成直角。这样,冬天的时候,他就可以端着新煮的咖啡和维生素饮料(他愿意不辞辛劳去冲泡的那些早上),走出厨房,在带暖气的密闭门廊里欣赏迟开的花。夏天,他可以搭起一张临时书桌——或者只是一张牌桌——而不必担心雨水淋湿他的文书。那么多文书工作!他妻子芭芭拉过去包揽了大部分活儿,但是她已经去世八年多了,现在除了他的会计帮他处理的部分,还有他偶尔会咨询他的房客马特某个问题,其余的都是他自己来,没有一丁点儿内容和医药有关。
马特住在凯希尔翻修过的谷仓里。他三十二岁,已经遭遇了一次离婚(二十四岁时)和第二任妻子的亡故——她在加拿大划皮划艇时被一根低垂的树枝撞到,溺水身亡了。过去这一年,凯希尔有几次发现马特带了女人回家,但他也发现那个女人——或那几个女人——几乎总是当天晚上离开。有一次,他经不住劝,跟马特和一个叫里欧拉的女人玩了一局槌球,不过马特有客人的时候他通常会回避,他觉得有女人在场时马特会变得烦躁而沉默,好像他还在经历青春期的折磨。可是马特——马特才是他最关心的人。凯希尔虽有此心,但还是明智地少请他这位房客兼朋友吃晚餐,因为这个男人需要自由。如果芭芭拉还在世,如果马特的妻子没死,马特无疑会住在别的地方,凯希尔也会去关心一些更有趣的事。只是退休以后,他的世界收缩了。
现在,凯希尔正在跟一个马特戏称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的男人说话,一个头发永远是风飘式的高个子木匠,他最近在凯希尔的建议下切除了鼻子侧面的一个皮肤瘤,凯希尔确信那是癌变。他的真名是罗迪·佩楚斯基。罗迪正企图压平他因为静电而竖起来的头发,凯希尔听他谈论着经加压处理的木材:“你自己也知道,大夫,这些东西会过滤到环境中。一不留神,肺就成了瑞士奶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种转基因玉米,欧洲人不想跟它有一点关系。可我们呢?我们总是乐观主义者。你也许读到过被喂食这种玉米的老鼠肾脏都衰竭了吧?我是在一个医生办公室里的杂志上读到的——没有不敬的意思。我的建议是用最好的密封胶来密封这些经加压处理的木材,即使是那样,你也不想光着脚在上面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铺地板的问题,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定,罗迪。”凯希尔说。
“不能让我来定!永远要让顾客来定!”
“嗯,我当然同意你跟我说的这些,我们就按你说的着手开始吧。”
“这样最好,大夫。这就是你想要的方向。”
远处,一只主红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如果凯希尔手里有望远镜,他就会拿起来看鸟——他喜欢主红雀——可惜他们在后门廊上——这个后门廊要被改装成厨房外的暖气室。马特一定在家,凯希尔心想,因为他隐约听到米克·贾格尔的歌声。那只鸟一定也听到了音乐,因为它突然飞走了,只在门廊上落了一秒钟,查看了一下门廊里的动静。
一个被凯希尔和马特戏称为“你没有选择”的男人几天前曾经来访。他从市政厅赶来通知凯希尔,他的地产上有一面墙需要修缮,这面墙环绕着一个可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四块墓碑的墓地,作为业主,凯希尔必须负责修缮,他没有选择。冬天经常有霜冻,那人解释说,春天雨水又格外多,这些情况都加速了墙面的恶化。凯希尔被告知,墙体四周六英尺之外才允许有“植被”(他没有选择),而且重修时不能使用砂浆。“我刚才看了一下,大夫,我看差不多只是换几块压顶石的事儿。”那个人说,一只手上上下下地移动,指示峰顶和谷底。“还有——提醒你一下——一切都得用手来做。”他递给凯希尔一张便利贴,上面用铅笔写着“紧急维修墓地墙7/16”,然后边点头边退后,好像在跟英国女王告别。凯希尔明白这些事,要不然他会以为被人捉弄了。男人爬进卡车,开走了,音乐放得很吵。柴科夫斯基的乐音像盐酸般腐蚀着空气。
这场遭遇之后,凯希尔径直去找马特。他敲门进屋,发现他正盯着一幅水果盘的新油画。马特的静物画常常会包含一些非同寻常的物件,因而显得别具一格——塑料犀牛,单只串珠耳环,旁边躺着一个黛安娜王妃的小塑像。凯希尔没在马特桌上看到啤酒瓶,放下心来。白天喝酒是新情况,也不是好兆头。绘画课——当然无害,无疑也很有趣,不过他以为孤独地作画是重新投入这个世界的方式吗?在他看来,马特从他妻子的保险公司拿到的这笔钱太多了。凯希尔的谷仓里住着一个百万富翁,根据不同的场合为他出任修理工、喜剧演员、铲雪工,有时是私人司机。但是他喜欢马特,他依赖他。用个俗套的说法,马特是他从未有过的儿子,不过他的女儿乔伊斯也够像一个儿子的了:她无视他的严重警告,多年来一直服用类固醇,举重。她母亲去世的那年,她来到东部,帮他把房子周围的枯树砍掉,然后锯成木块,堆成柴堆。她的脚有11码☾1☽,塞在男式的工作靴里。她的胳膊上有一个国旗的文身,国旗下面伏着一条长满刺的蜥蜴,伸出长长的舌头捕食昆虫。好像马特给乔伊斯也起了个外号,但是他的修养让他对此保持沉默。
凯希尔审视着马特那幅奇怪的画,称它“有进步”。他简略地抱怨了一下“你没有选择”的来访,由此引发了对于新英格兰人自以为是的负面概括——凯希尔就知道会这样。
在回家的路上,凯希尔去查看了一下墓地。他之前没有注意到那儿的墙需要修缮,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告诉他修墙是他的义务。墓地里有两个孩子的墓,一个三岁,一个十一个月,墓碑上的刻字大多填满了青苔。他们的母亲是二十三岁死的,父亲七十一岁——长寿善终。没有标志另一段婚姻的碑石。附近开满了粉色和白色的福禄考花,有时——很难得,但是有时——凯希尔会剪下几株,把它们插进他妻子的一个水晶花瓶,以纪念她持家有方。
那天下午,拿破仑来看他了,拿破仑是邻居家的巴吉度猎犬。他得到了一块咸饼干作为奖励——虽然凯希尔知道这样不好。凯希尔翻看着一本《科学新闻》杂志,一个多小时以后,他终于带着巴吉度猎犬去路上散步了。在危险的十字路口,他把他抱了起来,然后走过四座房子,在布瑞兹家看到她的车不在,后门没有上栓。他带着狗进了后院,然后把门关紧。
“你没有选择”到访后一个星期左右,行政执法处来了一封信,通知“业主凯希尔”违反了一批有连字符的数字☾2☽。他非常生气,几乎看不清信上写的是什么。“你没有选择”告诉他他还有三十天来修缮墓墙。不过,泡完一杯茶平静下来以后,他穿上工作服,大步走进墓地。他带着工具箱,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因为那些活儿似乎最适合用手干。他看到工具箱里有一副劳动手套,就戴上手套,开始更换掉下来的石块。有些石块不见了,可是去哪儿了呢?一定是马特放到干草堆里,垒在什么地方了。可是他早上已经打搅过马特了,所以决定去别处找他需要的那几块石头。他摘下手套扔回工具箱,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黄蜂,像一架隐形战斗机。黄蜂蛰了他一下。他把手痛苦地伸向一边,抽搐着,挤压着自己的手腕。回到屋里,他把小苏打和水在茶杯里混合成糊状,涂在手上,然后吞下一粒抗组胺药苯海拉明,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