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夏·美国独立的起源 精彩片段:
后记 必要的虚构
《巴黎条约》☾1☽(the Treaty of Paris,1783)上的墨迹才干,华盛顿就预言说,关于美国不可能的胜利的真相将永远不会写进历史书里:
如果历史编纂者能够有魄力在史书中记录下在这场战斗过程中以不对等的军力(就美国一方而言)获取的优胜,并试图把它们与其过程中所面临的令人沮丧的环境联系起来,后人多半会将他们的工作戏谑地称作虚构;因为人们不会相信,大英帝国动用了这样一支军队,在这个国家征战八年,他们居然会失败……而且将他们打败的军队在人数上少得多,它的士兵总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有报酬又缺乏经验,时不时还要经历人性所能承受的各种悲痛。☾2☽
华盛顿在呼吁人们对大陆军的坚韧不拔精神的关注——漫长的8年中他们一直是“这项事业”的代表——他们是使美国获得最终胜利的根本因素。正如亨利·克林顿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而豪氏兄弟却没有)的那样,这场叛乱的战略中心不是一个地方——不是纽约,不是费城,也不是哈德逊走廊——而是大陆军本身。
在这种叙事框架中,1776年纽约的行动显得十分关键,因为这是最为危机万分的时刻,此时的大陆军差点就要不复存在。的确,怀着“存活就是成功的关键”这种观点所写下的战争史会特别重视1776年8月那场横渡伊斯特河的近乎奇迹的逃离,以及1777年冬天大陆军在福吉谷面对的持久考验,它们甚至比萨拉托加和约克镇戏剧性的胜利更像是这场战争中的决定性事件。
华盛顿自己对于这场对抗的认识体现出了一种天定论的特点,而这正是基于对1776年夏天的回忆。因为他比大多数人更加能够意识到,守卫纽约的决定是一个巨大的失误,仅仅是靠着纯粹的运气以及豪氏兄弟令人费解的克制才没有沦为一场大灾难。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将美国的胜利描述为“标准的奇迹”,这个奇迹是因为“一系列因素的连锁反应才会出现,而这样的反应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再次出现了”。尽管华盛顿并非笃信宗教的人,但是这场战争的头几个月让他深深地相信了天意,这也就是说,在某些情况下,上天掌控着事态的发展。☾3☽
他在这场战争剩下的日子里都十分相信的是,纽约是一个上天选定的地方,他将回来补救之前所犯过的错误,并且发起一场决定性的进攻,以结束英国在北美的一切跋扈行径。他十分沉迷于将纽约视为将会有重大战役发生的地方这一想法。因为纽约是曾经让“这项事业”几近毁灭的地方,所以有理由相信,此地也应该成为它最终胜利的地方。让他完全大吃一惊的是,所谓命运,以及法国舰队,选择的地点却是泰德沃特半岛上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对大陆军的描述——“经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有报酬”——是意在赞扬这支历经艰辛挺过整个战争的队伍。但这也是对于在1776年夏天最初成形、在随后的战争岁月里其前途却一再变得严峻和渺茫的政治模式的刻薄评论:那就是,大陆军勉强能够生存,并且从来没能得到过华盛顿所要求的财力和人力的支援,即使打造一支更大的、装备更精良的军队的资源已经具备。☾4☽
正如我们所见,各州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满足自己的民兵需求,而不是提供大陆会议为补充大陆军而提议的配额。这主要是因为各地和各州内部的联盟关系远甚于任何集体的或国家的情感。战争就这样一直拖下去,而这种离心力只会日益加剧,每一次对于财力和人力支持的要求都只会让各州议会更加憎恶。这也并非仅仅事关对本州的忠诚与对国家的忠诚。建立一支强大的大陆军,这种想法被普遍认为是建立一支美国版的英军,它像一头家养的庞然大物一样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外表,它威胁着这场战争声称要为之而战的共和原则。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华盛顿对于美国胜利的理解中,他所主要关注的是一个在大多数美国人看来多少有些尴尬的组织所具备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
随着《巴黎条约》签署后养老金问题开始出现,对于将大陆军从爱国主义的愿景中抹除的呼声日益高涨。在战争期间,主要出于对征兵这一目的的考虑,政府做出过包括为军官提供终身半薪养老金在内的相关承诺。变得日益明显的是,这一承诺将不会得到履行,因为各州拒绝征收专门用于此事的税款。此时一个叫作“补偿方案”的替代选项又被提了出来,根据这一方案,退休军官将得到连续5年的全薪养老金。☾5☽
大众对于这个补偿方案的反应主要散见于新英格兰新闻界的通信和评论。它们几乎清一色地对此持否定态度,其行文言辞激烈,几近污言秽语。身经百战的军官们被描绘成懒惰的无用之人,他们带着自视甚高的态度,在公众那里骗吃骗喝,就像“贪婪的鸟身女妖(harpy)☾6☽一样,长着磨得锃亮的喙,瞪着凶神恶煞的眼”。如果他们真如自己所称是有道德的人,那么用道德作为对他们的唯一报酬就可以了。一位康涅狄格的退休军官抱怨说,那些关于他的养老金的报道让他成了邻里眼中的卑贱之人:“对于大众而言,我已经变得卑鄙不堪……当我得了什么重病的时候,他们曾希望我可以死掉。一个聒噪的人曾对我说,他希望我可以死掉,这样他就可以剥下我的皮做鼓皮,用做成的鼓将其他军官赶出这个地方。”☾7☽
这种反老兵的情绪后来集中促成了一个叫作“辛辛那提协会”(the Society of the Cincinnati)的退休军官互助组织的成立,它似乎代表了所有普通美国人所憎恶的价值观念。亨利·诺克斯曾是保护这个“兄弟连”的主要倡导者,因为里面的人们曾历经磨难、牺牲自我、共同努力赢来了美国的独立。但是一旦人们了解到,协会里的成员是根据家庭中男方的血缘关系世代相传,此时它就被贬斥为一个威胁着共和价值观的贵族组织。对于辛辛那提协会的广泛敌意令华盛顿深感震惊。他认为,这个组织的成立,是对于为实现美国独立而牺牲的无数个体的永久纪念。但是正如事实所证明,大陆军的重要角色正是大多数美国人最不希望去纪念的东西。☾8☽
对此的第一手回忆记录曾一度几近蒸发,直到约瑟夫·普拉姆·马丁在1830年终于得以出版了他的回忆录。马丁在自己缅因州的农场上以70高龄写出了这本回忆录。在书中他回忆了在长岛和曼哈顿所经历的最早的战斗,当时他还是一个满怀爱国热情的15岁小伙子,没有任何战斗经验,是这支业余部队里的童子军。这本书的主题呼应了华盛顿所强调的十足的坚忍不拔精神,那就是他和大陆军在面对后人无法理解也想要忘却的那种艰难困苦时的生存能力。☾9☽
马丁所记叙的事情毫无荣耀可言,他关注的是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生存挑战,这种挑战最常见的形式就是找东西吃。他无意去评判长岛和曼哈顿的战斗所蕴含的更为宏大的意义,因为他的观察位置就像基普湾的浅陋战壕一样,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全景视角。但是马丁以自己这样的谦逊方式,提供了一种我们可以将其称为托尔斯泰式的战争观的东西,它意味着对普通士兵真实情感经历的还原。在书的结尾,他给出的信息简单而深刻:他和大陆军都成了幸存者,这就是战争如何被赢得,或者说未被输掉的方式。
到他真正下笔写作的时候,人为造成的对于大陆军重要角色的遗忘早已作为明智之举被广泛认可,而马丁所说的“民兵的神话”也已经在民间传说中广为流传,以用来解释看似不可能的美国的胜利。这场胜利据称是由“临时民兵”而非像马丁这样的正规军所赢得。作为大陆军为数不多的健在老兵之一,他觉得有特别的义务去挑战这种错误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