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者·独立战争那一代 精彩片段:
4 告别
在1790年代上半叶,美国政治生活中最接近不证自明的真理的人物,只有乔治·华盛顿。作为那个时代的传奇,美国人自1776年(也就是说在国家尚未成立之时)就将他视为“国父”了。在他1789年担任总统之时(让其他任何人担任总统在当时都是不可想象的),关于华盛顿声望的各种神话已经如雕像上的常春藤一般疯狂生长起来,华盛顿本人完全被笼罩在一种无所不能的光环之下,使区分他作为凡人所拥有的才能和他的那些英雄主义成就变得几乎不可能。☾1☽
在那些难以置信的故事中,某些恰巧是真实的。爱德华·布雷多克将军1775年在匹兹堡外对法国军队的进攻以失败告终,年轻的华盛顿与丹尼尔·布恩一道将幸存者召集起来,尽管这个过程中他先后从两匹马上跌落下来,外套上有多处弹孔,裤子上也多处被擦破。1781年在约克镇,在一次炮火攻击的枪林弹雨之中,他站在一堵矮墙上达15分钟之久,完全不理会那些试图拉他下来的助手,直到他完全探清战场形势为止。当华盛顿开口谈论国家命运之时,人们洗耳恭听。☾2☽
如果这个新生国家有一座奥林匹斯山的话,所有那些次要的神都只能远远站在山坡下。唯一能够和华盛顿争夺最高地位的只有本杰明·富兰克林,但是在1790年去世之前,富兰克林本人已经承认了华盛顿的至高地位。富兰克林以其典型的姿态,将自己的手杖遗赠给了华盛顿,好像是要帮助这位将军迈向不朽之路一样。“若说这是根权杖的话,”富兰克林说道,“他应当得到它,而且完全与之相称。”☾3☽
在1790年代的美国,华盛顿的形象无处不在,在绘画中、报纸中、纪念盒中,在硬币上、银器上、碟子上、家庭小摆设上。人们对他的亲密情感似乎会永存下去。他的指挥官身份已经成了独立战争年代每一个重大事件的核心特征:1775~1783年大陆军的关键人物、1787年制宪会议主席,以及自1789年以来担任这个羽翼未丰的联邦政府的第一任最高行政首脑。他让独立战争时代的狂想曲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可感知的现实,是美国唯一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华盛顿是引力核心,防止美国独立战争步入混乱轨道;他是稳定的中心,围绕在他的周围,独立战争的能量才能得以形成。正如当时一句流行的祝酒词,他是“将所有的心灵团结起来的人”。他是宙斯、摩西和辛辛纳图斯三者合一的美国伟人。☾4☽
1796年9月19日,一篇致美利坚合众国人民的文章出现在了费城的重要报纸《美国广告者日报》的内版上。这份声明非常简单,体现出作者精心设计的平易措辞。它是这样开始的:“朋友们,公民们:重新选举一个公民来主持美利坚合众国政府的行政工作,已经为期不远了……我认为此时将我的决定告知诸位是恰当的,尤其是考虑到这将有助于公众意见的更明确表达。这个决定就是我将不再接受进入候选人名单。”这份声明以未加任何头衔的签名结束,表现出作者的自谦姿态——“乔治·华盛顿,美利坚合众国”。☾5☽
随后的几个星期中,国内所有主要的报纸都转载了这篇文章,尽管只有《新罕布什尔快报》给它加上了将永载史册的标题——“华盛顿的告别演说”。当时人们几乎马上就开始对文章内容展开了辩论,一个生动而愚蠢的论辩出现了:它到底是华盛顿写的,还是汉密尔顿写的。在之后更长的时间里,这份告别演说获得了超越一切的不凡地位,与《独立宣言》和林肯葛底斯堡演说一道成为对美国必须永久遵循的原则的基本宣言,庄严的语调也使它成为充满陈腐智慧的政治场景中的永久试金石。19世纪末,国会让在华盛顿诞辰日朗读这份演说成为一项强制性仪式。同时,几代历史学家在美国外交研究者的带领下,将解释这份告别演说变成了一种专门研究,并对蕴含其中的孤立主义外交政策和美国两党政治做了无数评论。☾6☽
但在当时,这些矫揉造作的姿态或解释根本就没有多大意义(如果存在意义的话)。真正有意义的而且大多数读者认为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乔治·华盛顿要退休了。当然,人们也马上领悟到这个决定在宪法上的意义:华盛顿在连任两届总统之后自动放弃了总统职位,确立了一个直到1940年才被富兰克林·罗斯福打破的先例。(这个先例于1951年被宪法第二十二修正案重新确认。)但是,即使是这个在确立总统轮换制的共和原则上发挥关键作用的里程碑式先例,相比于另一个更为根本的政治和心理认知,还是显得黯然失色。
二十年来,在独立战争和共和政府实践的整个期间,华盛顿一直都是这个国家的舵手。现在他正航向自己的迟暮之年。他确立的这个先例现在看来可能是令人振奋的,可是在当时,最为耀眼和最令人难过的现实是,没有华盛顿的美利坚合众国这个事实本身是前所未有的。这份告别演说,正如几位评论家所指出的,显得有点奇怪,因为它并不是一份真正的告别演说,它从来就不是以口头演说的形式发布的。因此,最恰当的说法是一封“告别信”,因为它在形式和语调上都像是写给美国人民的一封公开信,告诉他们现在他们需要独立前行了。☾7☽
内幕人士在六个月以前就觉察到这一天快要到来了。1796年2月时,华盛顿曾就起草某种形式的告别声明找过汉密尔顿。不久之后,政府内部的消息网络嗅到了气味。当月末,詹姆斯·麦迪逊写信给正在巴黎的詹姆斯·门罗:“非常肯定的是,华盛顿总统不会在此次任期结束之后继续担任总统。”发表告别演说前夕,马萨诸塞州的联邦党人领袖菲舍·艾姆斯预言,华盛顿即将发表的声明将成为“开启党派竞争的信号”,但是实际上这种竞赛已经在此前的春季和夏季非正式地、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例如,在5月,麦迪逊就猜测(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总统竞选,“杰斐逊可能是一方,亚当斯明显是另一方”。仲夏之时,华盛顿本人已经开始向朋友们透露自己任期结束之时离开政府的强烈愿望,“自此之后,天底下没有什么我能预见到的东西能够再次将我从私人生活中拉回来了”。实际上,在整个第二任期期间,他就已经做出种种暗示,说自己“已经到了人生转折期”,过于年迈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并多次重复他的口头禅:他渴望在弗农山庄的“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享受“光荣的孤立感”。☾8☽
他是认真的吗?对劳累的政治生活的哀叹和对退隐田园的大力赞美,已经成了独立战争那一代(特别是弗吉尼亚王朝)领导人惯常的甚至是程式化的姿态。每个人都知道西塞罗和维吉尔描述的、以辛辛纳图斯为代表的晚年隐居经典模式。宣布自己要脱离喧闹的政治生活,回到原野或者农场的自然节奏之中,这几乎成了一种修辞惯例。如果说华盛顿的退休之歌以“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为特征,那么杰斐逊的告别则以偶像化的“我的家庭、我的农场和我的书籍”为特征。这种特征后来变得如此普通,以至于如西塞罗般充满抱负的约翰·亚当斯宣称,弗吉尼亚人已经用尽了西塞罗式的行为表现。“看起来让自己变得伟大的方式就是退休,”他在1796年给阿比盖尔的信中这样写道,“政治植物是如何在阴影之中生长起来的,这真是令人感到惊奇。”华盛顿甚至在1789年就任总统之前就威胁称自己要退休了,而且在1792年第二次当选之前也重复着同样的威胁。尽管在这些情况下华盛顿都是真诚的,但他对体面退休的偏好总是被另一种更公开的美德压倒,这种美德本身被其他政界人士的一致判断强化了:华盛顿,也只有华盛顿,才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在1796年会出现不同的结果呢?☾9☽
答案很简单:年龄。在华盛顿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身体强健一直都是他的无价财富。身高接近6英尺4英寸、体重略超200磅的他,比同时代男性整整高出了一个头。(约翰·亚当斯称,华盛顿每次都被选为国家行动领导人的原因,就在于他总是屋子里面个子最高的。)若对他的身体特征进行客观描述的话,他几乎就像一个丑陋的畸形人:脸上布满麻点、龋齿严重、眼窝深陷、鼻子过大、臀部肥厚、手脚大得惊人。然而,当这些东西被放在一起并运动起来时,整个形象却放射出庄严的光辉。正如一位传记作家所言,他的身体不只是占据空间而已,似乎还将周围的空间重新组织了一遍。他不仅以其庞大的身躯在屋内占据了主导,而且几乎就是一种电磁式存在。“他的举止是如此庄重和威武,”本杰明·拉什说道,“以至于欧洲任何一个国王站在他身边,都好像是他的男侍从。”☾10☽
华盛顿似乎能让战斗中的子弹和炮弹碎片绕道飞行;他曾经将石头扔过了舍南多瓦山谷中高达215英尺的天然桥;他被普遍认为是弗吉尼亚最好的骑手,在大多数猎狐行动中都居于领导地位。除此之外,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拥有似乎免疫于任何疾病或者伤害的体格。其他士兵在游过浮冰拥塞的河流之后,都会出现冻疮。其他政治家倒在路旁,因为他们缺乏应对政治压力的非凡毅力。华盛顿不曾受过此类病痛之苦。亚当斯说,华盛顿拥有“沉默寡言的天赋”,指的是他有一种化沉默为雄辩的本能。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他的身体状况,他的医疗记录也呈现出一种雄辩式的空白。☾11☽
他那钢铁般体格中的裂缝,随着年龄增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他在1787年制宪会议开始之前病倒了,差点错过了这个重大的历史时刻。接着在1790年,就任总统之后不久,他染上了流感,当时这种病正在纽约州肆虐,差点因为肺部感染而死去。杰斐逊关于华盛顿的言论是充满矛盾、极不可靠的,但正是他记录了华盛顿身体状况开始下滑的时刻:“他那种不同寻常的坚定语调,已经开始松弛了;对工作的倦怠,对宁静的渴望,还有那种让其他人替他采取行动甚至思考的意愿,已经悄悄侵袭了他的心灵。”1794年,当他骑着马在新首都地区游荡时,他的背部被严重扭伤了。骑马打猎的生涯结束了,美国最佳骑手的历史盛名也随之烟消云散,华盛顿再也不能以同样的自信安坐在马鞍之上。年过花甲之后,他结实的肌肉开始松弛;笔直的站姿也开始向前倾斜,就好像他总是被风推着似的;他的精力也在漫长的一天结束之时开始衰退枯萎。敌对的报纸含沙射影地谈到了华盛顿的老态。即使副总统约翰·亚当斯也承认,华盛顿在某些公共仪式上显得迷离茫然,完全需要照稿宣读了,就好像演员不是在表演,而只是在念台词一样。☾12☽
或许,年龄本身就足以让华盛顿义无反顾地回到弗农山庄。毫无疑问,如果说有人应当在“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安度晚年,那么这个人就是华盛顿。或许,正是这种奇特的直觉让他总是能够抓住主要和次要之间的差别,让他从骨子里认识到,再担任一届总统意味着他将死在任上。退休使他避开了让生物规律结束任期的命运,也避免了开创带有终身君主制意味的先例。对他两届总统任期先例的过度沉迷,使我们忽略了他自动退休所确立的另一项更为根本的原则,即政府职位应当超越任职者的寿命,美国总统制与欧洲君主制有着根本区别:不论总统是多么不可或缺,在本质上他们都是用完可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