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者·独立战争那一代 精彩片段:
5 合作
由于华盛顿所享有的崇高地位,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在1796年之前成功避免了真正竞争性的总统选举。如果当时出现了竞争性总统选举,如何让它不导致国家分裂,直到今天还是人们不断猜测与思考的话题。尽管在关于《杰伊条约》的辩论中已经出现了少量的、常规化的政党机制,但当时还不存在任何类似于现代政党的有组织的运作结构。选出选举人以组成选举团,各州采用的方法大不相同。而且,候选人可以公开拉选票的观念本身就违背了一种原则假设:这种行为本身就代表候选人承认自己不配担任联邦职务。
尽管在华盛顿第二任期内联邦党人和共和党人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政治分野,而且新闻界里那些狂热的评论者也以党派主义的方式相互猛烈攻击,但是政党标签和以具体问题为导向的公共平台的重要性,仍然比不上候选人的独立战争资历。二十年过去了,对“1776年精神”的记忆依旧清晰,担任总统的主要条件依旧是个人在1776~1789年独立斗争中所扮演的历史角色。只有那些在这项事业风雨飘摇之际,勇敢站出来并在全国范围内推进这项事业的政治领袖,才有资格成为美国总统。
有希望担任总统的有二三十人,其中塞缪尔·亚当斯、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帕特里克·亨利和詹姆斯·麦迪逊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支持。但是,任何人列出的名单中,占据头四名的名字几乎都是一样的:乔治·华盛顿、本杰明·富兰克林、约翰·亚当斯和托马斯·杰斐逊。当然,到1796年时,华盛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总统使命,富兰克林也已经与世长辞,只剩下亚当斯和杰斐逊这两个选择了。到1796年春,总统将在两人之间诞生。
他俩是不谐和的一对,但是每个人似乎都认为历史将他们联结到一起。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不谐和:亚当斯是一个又矮又胖、勇于承认错误的新英格兰人,而杰斐逊则是一个又高又瘦、端庄寡言的弗吉尼亚人;亚当斯易怒、好斗,而且能言善辩,他最喜爱的交谈形式就是辩论,而杰斐逊则总是冷静、自我克制和谜一样的人,他认为辩论是对他自己脑海中自然和谐之音的违背。我们可以继续罗列下去:一个是北方佬,另一个是南方种植园主;一个是辩论家,另一个是作家;一个是一只牛头犬,另一个是一只灰狗。他俩是美国独立战争那一代中最奇怪的一对。☾1☽
正是独立战争将他俩拉到一起。他们在大陆会议期间曾肩并肩地工作,二人都坚定地反对与英格兰讲和,都是起草《独立宣言》委员会的成员。1784年,他们又在巴黎相聚。在那里,杰斐逊成了亚当斯家中的非正式成员,而且正如阿比盖尔·亚当斯所言,“杰斐逊是我的另一半能够以完全自由和自我保留的方式进行交往的唯一一人”。第二年,杰斐逊又到伦敦并在亚当斯夫妇家待了数星期之久。在那里,这两位美国公使,一起忍受了乔治三世对他们的侮辱:当时在一次正式的宫廷仪式上,乔治三世故作卖弄地不理睬他们。亚当斯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场景,他也从来没有忘记当时站在他旁边的朋友。☾2☽
毫无疑问,两人之间存在重要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差异,这种差异构成了他们1790年代站在对立的党派立场上的基础。然而,两人意气相投,曾共同经历过独立战争和对他们的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因此亚当斯和杰斐逊在个人情感层面的紧密关系超越了纯粹的哲学思想上的差异。他们是经历了1776年痛苦与欢欣的“兄弟会”成员。不管后来有什么分歧,都不可能动摇这种根深蒂固的亲密关系。他们了解、信任甚至热爱对方的理由是不言而喻的。
因此,这两个1796年总统竞选的主要对手,不仅都拥有无可挑剔的独立战争资历,而且作为一个团队而赢得荣誉。在独立战争那一代中,有几个推动了历史发展的合作典型:华盛顿和汉密尔顿在独立战争中的合作,以及后来在华盛顿第二任期内的合作;汉密尔顿和麦迪逊在撰写《联邦党人文集》上的合作;麦迪逊和杰斐逊在协调共和党反对汉密尔顿金融计划和后来反对《杰伊条约》上的合作。但亚当斯-杰斐逊合作是所有合作中最伟大的一例,这部分因为他们两人的重要影响力和相互对立的政治立场。在他们二人之间做出选择,就好像是在美国独立战争的大脑和心灵之间做出选择一样。
如果独立战争资历是评判的主要标准,那么亚当斯几乎是不可击败的。他的职业生涯(实际上他的一生)都是美国独立战争造就的。反过来他也将美国独立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或许富兰克林和汉密尔顿可以算得上这群人中最没有背景的,但是亚当斯如果出生在英国或者欧洲的话,终其一生都会是默默无闻的那种人。
还好,1735年,他出生在波士顿以南12英里的布雷茵特里,父亲是农夫和鞋匠,他将亚当斯送到哈佛读书,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牧师。大学毕业后的十年中,他一直都在探索自己的灵魂,期望获得神启;与此同时,他先是当乡村教师,然后成为实习律师来维持生计。1760年代中期,两个重大事件决定了他的命运:其一,1764年他与阿比盖尔·史密斯成婚,二人发展了一种平等而亲密的合作关系;其二,他站出来领导了反对《印花税法案》和反对不列颠对美洲殖民地实施的任何政策的运动。美国独立成了神对他的召唤,成了他以近代清教徒般的热忱来追求的使命:这个牧师的会众就是美国人民。
尽管亚当斯因对自己的怀疑而深感苦恼,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事业。到1774年召开大陆会议时,他和他的表哥塞缪尔已经成了新英格兰反对不列颠权威的著名人物。在大陆会议内部的辩论中,由于约翰·亚当斯谴责与英格兰达成任何妥协,由于他的《政府论》(这篇文章后来成了数个州制定宪法的指导文件),他获得了“独立事业的阿特拉斯”美誉。当大陆会议的其他代表还在继续寻找避免与不列颠决裂的途径时,亚当斯就坚持认为独立战争已经开始了。他成功说服华盛顿担任大陆军总司令,并亲自选择杰斐逊来起草《独立宣言》,这是旨在赢得弗吉尼亚对独立战争的支持的两个战略决定。他担任战争和法令委员会主席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并在战斗最激烈、最不确定的时候,扮演了战争部长的角色。
1777年大陆会议决定让他到巴黎与富兰克林会合,同法国就联盟事宜进行谈判。他在1779年回国了几个月,刚好让他有时间几乎是单独起草马萨诸塞州州宪法。接着他就回到了巴黎,继续就结束这场战争的和平条约进行谈判。这次经历造成了他对富兰克林的终生敌意:富兰克林发现约翰·亚当斯有着令人不可忍受的严厉,而且过于勤奋。(亚当斯认为,富兰克林对法国动机的看法过于天真:法国当然是反英国的,但是它并不亲美;他还认为富兰克林过于陶醉于自己作为在巴黎的终极美国人的地位。)直到1788年,他都待在欧洲,首先是与杰斐逊共同就新生美国的法律承认问题以及从阿姆斯特丹的荷兰银行那里贷款等事宜进行谈判,接着作为美国派驻圣詹姆斯王朝的第一任公使来到伦敦。正是在这里,他的这个长久信念得到了确认:英格兰“对我们的在乎还不如其对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的在乎”。他无法出席制宪会议,这让所有人都感到遗憾,因为他和麦迪逊被认为是美国国内在政府问题上最有学问的两个人。他利用自己在伦敦的闲暇时光写下了长达三卷的政治哲学著作,题目是“为美利坚合众国宪法辩护”,该书强调了强势行政部门、两院制立法机构和制衡原则的优点。他及时回到了美国,从而被选举为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副总统,这被大部分观察家,包括亚当斯本人在内,解释为民众对他为美国独立做出的历史贡献的承认。美国那些伟人中,富兰克林已经年迈体衰,因而亚当斯此时得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3☽
他的声誉被两个几乎是灾难性的挫折损害了,其中一个是他无法控制的,另一个则要归咎于他自己的反复无常。前一个挫折是,亚当斯不幸成了他所描述的“人类曾经发明或者想象过的最不重要职位”的第一个占据者。后来担任副总统的那些人不断补充和延长着那种半幽默式的抱怨:副总统就是被囚禁在了肃穆庄严的政治监狱之中(例如,“这个职位连一桶唾沫都不值”),然而是亚当斯最先编造出那些笑话的,因为他是第一个经历这种矛盾的美国著名政治家:尽管离最高权力只有一个心跳的距离,却只能在政治的死胡同中憔悴凋萎。☾4☽
根据宪法,副总统的职责有二:在总统死亡、生病或者被剥夺职位之时,执掌总统之位;在参议院中担任临时总统,只在需要打破参议院投票僵局时投票。在担任副总统的八年中,亚当斯所投票数——至少三十一次,甚至可能多达三十八次——比之后任何一位副总统所投票数都要多。这部分是因为当时参议院的规模比较小,更容易出现僵局。但是,在亚当斯初次试图参加辩论之后,参议员们决定副总统是不能被允许说话的。亚当斯在给阿比盖尔的信中写道:“每天都要听别人说话达五个钟头,而且我还不能自由开口说话,这绝对是一种惩罚;特别是当我听到的内容在我看来都是过于幼稚的、轻率的、没有经验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这个在大陆会议上不知疲倦地呼吁独立的演说家,在新政府的立法机构中却必须保持沉默。“我的职位,”他抱怨道,“对于一个自由之子来说,是一种过于严重的限制。”美国政治辩论的最大火山被要求只能私下里爆发几下。☾5☽
这些话不时地出现在他写给阿比盖尔的信中。当时阿比盖尔待在位于马萨诸塞州昆西市的家中,与像本杰明·拉什这样独立战争年代的老战友在一起。亚当斯对自己被参议院放逐以及自己的声音被压制,感到深恶痛绝,就好像一匹充满战斗激情的老战马,现在却在关乎共和国将朝何处去的紧要关头,被放到牧场上吃草一样。亚当斯就是亚当斯,他的苦恼在他对这种不公局面的激烈言词中得到了多彩却弄巧成拙的发泄。“我们独立战争的历史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谎言,”他在1790年给拉什的信中这样写道,“整个事情的核心就是,富兰克林博士的避雷针重击了地球,接着就蹦出了一个华盛顿将军。富兰克林给他充上电,自此以后所有的政策、所有的谈判、全部的立法机关和战争都由这两个人掌控。”按照亚当斯自己的观点,经验和训练已经让他准备好了在赢得独立战争并巩固胜利果实的长剧中扮演核心角色。然而,他却被驱逐到旁边担当个小角色,而那些迟来的人,比如汉密尔顿和麦迪逊,却占据着舞台中央。☾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