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基者·独立战争那一代 精彩片段:
3 沉默
就在杰斐逊举行历史性晚宴的几个月之前,美国国会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实际上,大部分政治领袖都认为这是一件妨碍国会工作的尴尬事件。1790年2月11日,两个贵格会代表团(一个来自纽约,另一个来自费城)向国会提交了请愿书,呼吁联邦政府立即结束非洲奴隶贸易。这被视为一个糟糕的干扰事件,因为它的煽动性提议打乱了国会对债务接管和建都地址的讨论。几个南方议员立即宣称,贵格会这种多管闲事的做法是非常有害的。佐治亚州议员詹姆斯·杰克逊对这样的请愿居然被严肃的议事机构讨论,感到极为恼火。他说,贵格会教徒都是一些无知之人,这些人试图用他们那种珍贵的极为纯净的圣水,来净化每个人的罪恶灵魂。而且,他们的爱国之心是值得高度怀疑的。他们在刚刚过去的反对英国残暴统治的战争中,以尊重他们极为珍爱的良知为由,一直袖手旁观。这些顽固的绥靖主义者在那些独立战争的老兵中间,配享有什么地位吗?用杰克逊的话说,这些老兵“冒着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危险,为国家争来了自由和财产”。☾1☽
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威廉·劳顿·史密斯马上站起来支持杰克逊的反对意见。史密斯同意,贵格会请愿者的爱国心极成问题,是应当遭到谴责的。但是他认为,这位佐治亚州同僚根本没必要拿这些可悲怪异之人的可信度做文章。刚刚获得批准的宪法已经明确禁止国会在1808年以前,通过任何废除或者限制奴隶贸易的法律。(美国《联邦宪法》第一条第九款第一项规定:“对于现有任何一州所认为的应准其移民或入境的人,于1808年以前,国会不得加以禁止。”)当前国会里的几个成员恰巧也曾担任过制宪会议代表,他们都可以证明,若无该条款,费城或其他几个南方州是不可能批准宪法的。除了这些依然温热的记忆之外,宪法语言是毫不含混的:联邦政府不得在建国后的二十年内,干预奴隶贸易。因此,这些贵格会请愿者就是在要求获得早已被宣布不可得到的东西。☾2☽
然而,杰克逊并不因有宪法保障而感到安慰。他指出,这个名不副实的“公谊会”温和笑容后面,隐藏着更阴毒的动机。“若借助联邦政府的干预,整个奴隶贸易被废除了,”他这样说道,“我担心这会让人们相信,这是政府要彻底解放奴隶的前奏。”简而言之,贵格会教徒提出的结束奴隶贸易请愿,实际上是一种障眼法,他们的整个计划是要废除奴隶制度本身。
詹姆斯·麦迪逊也站起来,发出了他经过冷静推理后的警告。他的佐治亚州同僚实际上是有些反应过度了,这位同僚充满激情的论辩尽管无疑是发自肺腑的,但确实既会让人误入歧途又会起反作用。贵格会教徒的请愿“照例”是要被听取,然后再交由一个委员会来审议。换言之,若这个问题被国会以例行公事的方式处理,而且国会没有为此产生无谓的纷扰,那么它很快就会从人间蒸发掉。按照麦迪逊所言,“人们不会注意,因此这个问题根本就不会扩散到国会大门之外”。然而,杰克逊那种过激的反对意见就好像在夜间战斗中发生的空中爆炸一样,会使人们都注意这个问题,而这正是贵格会教徒们所希望的。若杰克逊能够克制自己,那么这次请愿就会自然消退,而且“绝不会发展到必须就阻止非洲奴隶贸易做出任何决定的地步,也不会让那些奴隶主因猜测联邦政府打算在全部州内废除奴隶制而感到恐慌”。麦迪逊让杰克逊放心,因为“国会中的绅士是不会考虑这样的问题的”。☾3☽
然而,第二天,也就是2月12日,杰克逊那令人害怕的预言似乎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了。因为就在那天,众议院接到了另一份请愿书,这份请愿书是宾夕法尼亚州废奴协会提交上来的。它敦促国会“以其贤明,采取为其权力所允许的措施,推动奴隶制之废除,并阻止任何形式的奴隶贸易”。正如杰克逊警告的那样,反奴隶贸易的人现在已经联合起来了,要结束整个奴隶制。而且,这份新请愿书还提出了另外两点,这两点加剧了诸如杰克逊这样的人的恐惧感。第一,它宣称奴隶制和奴隶贸易与美国独立战争所追求的价值观不相容,它甚至建议国会,履行政治职责,“制订从美国国民性中消除此种不相容性的措施”。第二,它对那种认为《联邦宪法》禁止联邦政府在二十年内制定任何反对奴隶贸易的法律的观点,提出了挑战。它认为,宪法中的“普遍福利”条款,授权国会采取任何其认为“必要且正当的”行动,来消除人口交易的耻辱,并“支持让所有黑人恢复自由”。最后,让它更具有煽动性的是,这份请愿书上有本杰明·富兰克林的签名。富兰克林的爱国心和国际声誉是毫无争议的;实际上,如果美国有伟人祠或万神殿的话,只有华盛顿才可能与他并列其中。☾4☽
富兰克林在这份由宾夕法尼亚州废奴协会提交的请愿书上签名有力证明了,麦迪逊更为钟爱的战略——平静地接受这些要求,然后让它们被遗忘在国会之中——是不起作用的。事实上,整整一天中,为了以全体会议形式讨论这些请愿书,众议院只好将有关债务接管和定都地址的辩论搁置一旁。在持续了四至六小时的辩论中,国会议员们说了一些以前不曾在任何全国性论坛上说过的东西。
不错,制宪会议代表们曾就奴隶贸易及在征税与选举上如何计算奴隶人口等问题进行了广泛讨论,但是这些讨论都是闭门进行的,而且受严格的保密规定约束。(麦迪逊对这些讨论的非正式记录,也是最完整的记录,没有在他生前发表。)另外,奴隶制在这个新国家秩序中的地位问题,也曾于1788年在几个州的宪法批准大会上出现过。但是这些在州层面上进行的讨论,通常都集中在各州对宪法的解释上,而不是宪法中对这个禁忌问题的模糊处理上。(诸如“奴隶制”“奴隶”“黑人”这样的字眼,没有被写入最后的宪法草案之中。)如果推动了1787~1788年宪法和解的政治领袖们当时被允许就这个问题发表言论,他们肯定会说,这个问题过于重要,过于具有争议性,不适合公开谈论。☾5☽
这解释了几个南卡罗来纳州议员的初步反应,他们反对将这些请愿书在国会大厅内大声朗读出来。例如,阿迪内斯·伯克就警告说,那些请愿者已经“吹响了煽动骚乱的号角”,因此他要求清除走廊中所有的旁听者和记者。杰克逊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号角声,不过是“内战的号角”。来自南方腹地☾6☽的所有发言者的立场似乎都是,宪法不仅禁止国会就奴隶制或奴隶贸易立法,而且它还禁止国会中的任何人公开提及这些问题。若这就是他们的立场的话,那么事态发展马上就证明,这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观点。☾7☽
当代表请愿者发言的宾夕法尼亚州议员托马斯·斯科特承认,宪法确实限制了国会终止奴隶贸易的权力,但对奴隶制本身未置一词时,辩论就开始了。正如斯科特所言,“若我是美利坚合众国的一名法官,当这些人来到我的面前要求获得解放时,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够走多远。但是,我确信我会尽力走到最远。”这时,杰克逊评论道,如果佐治亚州的哪个法官也持相同态度,那么这位法官的“任期肯定是短暂的”。☾8☽
接着,杰克逊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起了上帝的意志。按照他的描述,上帝明显是赞成奴隶制的,不仅有圣经中的多处文字作证,还有佐治亚州每位牧师的声明作证。除了上帝的偏向之外,几乎每一位可敬的佐治亚州公民——这些人的生计依赖奴隶劳动——都承认,用杰克逊的话来说,“没有这些奴隶的劳动,大米就不可能进入市场”。威廉·劳顿·史密斯倾向于让其他人来解释所谓的上帝意志,但是他支持了这位佐治亚州同僚,认为奴隶制是让选民享有繁荣经济的前提条件之一。他指出:“这就是那片土地上的农业状况,没有哪个白人有能力完成诸如排干沼泽和清理农田这样的任务,因此如果没有奴隶,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就会减少。”☾9☽
史密斯还领导了南方腹地就另一个重大文本所展开的辩论,这个文本不是圣经,而是宪法。按照史密斯的说法,宪法制定者们早就意识到,各州代表团之间的主要冲突将发生在依赖奴隶的人和不依赖奴隶的人之间。后来会议上达成了部分谅解:北方各州同意不干涉南方各州的财产权利。除了宪法中的具体条文之外(宪法规定在计算国会代表席位时,奴隶人口至少应当部分计算,而且规定要在宪法获得批准之后继续保护奴隶贸易二十年),当时会议上还达成了一个默示但被广泛接受的谅解:新成立的联邦政府不能从事任何干涉南方奴隶制的行为。南方各州均是在达成这种谅解的前提下才通过了宪法。“正因如此,它们才批准了宪法,”史密斯宣称,“除非那部分内容得到承认,否则它们是不会加入联邦的。”他对这些贵格会教徒提交的请愿书所表现出来的不安,根植于他的这种信念:当前对这些请愿书的辩论就是对那种谅解的违背。☾10☽
佐治亚州众议员亚伯拉罕·鲍德温插进来表示支持史密斯对美国宪法的理解。“那些亲历了制定宪法的绅士们”——鲍德温本人也是其中一员——“不可能不记得这个问题给那次会议带来的痛苦和困难。”鲍德温宣称,1787年在费城达成的主要协议是,排除北方各州对南方各州奴隶制的任何影响。“若绅士们回顾一下那次会议所走过的路程,”鲍德温说道,“他们将发现当时是以极大的谨慎写下这些文字的,目的是为了它们不会被轻易抹除。”当前国会任何重新讨论那部分谅解协议的企图,都会导致这个国家在刚刚诞生之时就不幸夭折。☾11☽
几个北方国会议员站起来反对那种认为圣经和宪法支持奴隶制的说法。纽约州的约翰·劳伦斯说,如果基督徒一边读着“山上宝训”,一边还认为这种布道与奴隶制一致,那才奇怪呢。就宪法而言,劳伦斯认可其中的某些条款承认了奴隶制的存在,并且规定对那些愿意继续输入更多非洲人的南方各州提供暂时保护。但是,以劳伦斯的观点来看,人们达成的更大谅解是,奴隶制是美利坚合众国的一种异常现象,它之所以在短期内是可以被容忍的,完全是因为人们达成了这样一种明确的共识:从长远来看,它终究是要被终结的。宾夕法尼亚州的斯科特赞同这些观点,指出这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文件不是宪法而是《独立宣言》,后者明确宣布“一个人将另外一人视为私人财产是不可能的”。☾12☽
马萨诸塞州的埃尔布里奇·格里试着对南方同僚们说一些调和的话,尽管带着浓重的北方腔调。他在冗长、散漫的演说中认为,奴隶主们现在面临的困境确实是悲剧性的,而且这种悲剧不是他们自身的过错,他们是“被第一代殖民者拉入了奴隶贸易”。但是,避免了此种命运的北方各州的主要使命,并不是对南方各州的处境听之任之,而是要将它们拯救出来。这不仅是一种政治责任,而且对奴隶主和奴隶来说都是“人道的”。因此,贵格会教徒提交请愿书就不是叛逆的或不当的行为。这些请愿书“就像任何其他提交国会的文件一样有价值”。接着,格里指出,如果以当时的市场价格来购买奴隶,那么,他个人估计国家需要向奴隶主支付1000万美元的补偿金。至于他是如何做出这种估算,我们并不清楚——他的估算比现实要低很多,但是他提出的资金来源却是非常清楚的:选民不会接受交纳足以支付这些费用的税额,因此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利用出售西部土地所得的收入来设立一个国家专项基金。至于奴隶贸易,这种可鄙的贸易结束得越早,对每个人就越有好处。☾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