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精彩片段:
第二章 科举功名一场空
张岱平日居家读书,从不为谋生操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也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因为除非他功成名就,否则插翅也无法逃出樊笼。就算是得到功名,那也只是虚的,因为在荣华富贵之下,总有可能暗藏失败伏流。
张岱所秉承的学问不只是死背几本典籍而已,而是有可能皓首穷经,在私人藏书楼里消磨一生,并把大好青春与家财用来准备科考。科举考试考的是四书五经,到了最后阶段,一考就是好几天,是对心智的一大考验。一旦金榜题名便能当官,荣华富贵随之而来。在张岱的世界里,不同辈分的人一同读书并不足为奇:很多考生要到孩子生下之后才取得功名,有时还有子侄比父叔先通过科考。对于富室之家而言,科考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事——科考每三年举办一次,先要通过州县考试取得“生员”资格,再到省城参加乡试,取得“举人”功名,最后只有少数精英有资格到京城参加朝廷每三年举行一次的“会试”。☾1☽
以张家为例,张岱把张家的书香传家,归功于高祖张天复。张天复生于正德癸酉,是绍兴张家枝繁叶茂的第三个儿子。根据家传,太高祖以其他两个儿子都是读书人为由,在天复幼时便要他从商。但张天复泪流满面地恳请父亲,若不让他读书,将会断送他的一生——“儿非人,乃贾耶?”天复得到太高祖的肯允,从此焚膏继晷读书,终于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及第。☾2☽
张家书香传家虽发祥于张天复,但科举功名不免也让他笼罩阴影。根据张岱的解释,张天复泪眼恳求之后开始发愤读书,他先是通过地方上的考试取得生员资格,准备前往省城杭州参加乡试。主考官徐文贞曾是张天复在绍兴的业师,并于先前的考试将他置于第一。这时,徐文贞把他找来,协助自己批阅他县考生的试卷,并向他保证已将他列为头等。张天复惟恐流言飞语、瓜田李下,或者更糟,所以谦辞不肯附和徐文贞,徐文贞不敢置信,仍不死心地向他说:“以若首,第二以下,若自定之。”这段插曲(尽管只有张家人知晓)还是不免让张天复的正直落人口实。☾3☽
张家人相信张天复读书的地方有灵秀之气,对于考取功名至为关键。对于年少的张岱而言,高祖张天复在这种环境中读书实在是绝配。张岱在万历四十一年(1613)到此处一游,写道:“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吾家后此亭而亭者,不及筠芝亭。后此亭而楼者、阁者、斋者,亦多不及。总之,多一楼,亭中多一楼之碍;多一墙,亭中多一墙之碍。太仆公(高祖)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槛一扉,此其意有所在也。亭前后,太仆公手植树皆合抱,清樾轻岚,滃滃翳翳,如在秋水。”☾4☽
张岱认为家里后来所建的亭子、楼阁,都比不上高祖张天复所建的筠芝亭,再高一层、多一道墙都嫌多余,亭外亭内都不增一砖一瓦、一门一窗。张天复当年还种了树,如今树干已有双手合抱那么粗,清风徐来,如在秋水。
相对于筠芝亭的完美,张岱凸显了科考的现实。张岱以艾南英为例,此人在万历十八年参加乡试落榜,之后到万历四十八年,一共考了七次都没考上。张岱曾择要记下,艾南英回想他当年是多么努力,苦读了三年又三年,想办法去捉摸不同主考官的喜好,从不同时期的考试归纳出各种风格,还要贯通经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老庄,知兵法,求的就是通过科考。
艾南英还提到贡院里无止境的不便和屈辱;天刚破晓,跟一群直打哆嗦的年轻学子挤在贡院门口签到,一手拿着笔砚,一手拖着床被,忍受监考官以冰冷的手搜身,以防考生夹带小抄,接着就要想办法找到考棚。考棚甚为粗陋,夏日尘土飞扬,考生挥汗作答,若是突降大雨,简陋的屋顶又难挡雨势,拼了命也得用衣服护住试卷。就算要找时间、地点上个厕所也不容易,而几百个考生浑身汗臭,挤在贡院里,使得恶臭难散。唯一的施恩是监考官一面递巡考生席位,一面大声念出考题,给像艾南英这样视力差或是累得看不清题目的人听。至于耳朵背的考生,监考官就会把考题写在板子上。考完之后,考生还得忍受发榜前的煎熬。如果不幸落榜,考生心中也有数,又得面对黯淡的前景。艾南英留意到,考生就好比妇、奴,“以困折其气者”。☾5☽
张岱对艾南英的解释稍加补充。朝廷以八股文来“镂刻学究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稍有不合格式之处都不行,就算是大学者,“满腹才华,满腹学问,满腹书史,皆无所用之”;除非“心不得不细,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其结果是贻祸天下,能通过科考的人,“非日暮穷途,奄奄待尽之辈,则书生文弱,少不更事之人”。虽然科考的压力这么大、缺点这么多,怪的是艾南英与张岱还是觉得科考有可取之处:苦读与压力造就了紧密的师生关系。要消磨时间不是只有闲暇度日一途,苦读不倦更能成就大功业。☾6☽
当然,张家人未必能重演高祖张天复的成功。张天复的长子张文恭就是自幼体弱☾7☽,他的母亲不准张文恭为求功名而苦读。文恭怕母亲生气,于是把灯藏在房里头,等到母亲进房就寝之后,张文恭才把灯点亮,开始熬夜读书。张岱还说,张文恭为了昭雪沉冤而奔走,不到三十岁,发须都已斑白。所以当文恭在隆庆五年(1571)中进士状元,族人邻里都没料到,同侪还戏称他是“老状元”。☾8☽
张文恭金榜题名,自然光耀了张家门楣,但是张岱知道张文恭的仕途并不顺遂,反而让张家承受压力。☾9☽张岱写道:“吾文恭一生以忠孝为事,其视大魁殿撰,为吾忠孝所由出,则大魁殿撰是吾地步,非福德也。其视为福德者,则为享福之人;其不视为福德而视为地步者,则仍为养福之人也。不然,而饮食宫室之奉,文恭何求不得?而种种之不如后人,何也?”
张岱对祖父张汝霖的描述则更令人费解。张岱说祖父的书法“丑拙”,觉得他有着某种“直听之”,而与其他的读书人格格不入。这并不是说他鲁钝。张汝霖一如其他的张家人,有捷才,能在不意之处出妙语,展现渊博学问。有个例子是高祖张天复的朋友徐渭(文长)以杀人被判死刑,张天复带着还是垂髫小儿的张汝霖去探监。两人交谈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张汝霖就能用了两个贴切的比喻,而让徐文长不禁叹道:“几为后生窥破。”问题是张汝霖总是想照自己的意思来做事。用张岱的说法,他的祖父“益励精古学,不肯稍袭佔𠌫,以冀诡遇”。甚至张家出钱让张汝霖入太学,也不用他为家里的田产或其他事情操烦,都没办法让他的个性变得比较收敛,或是想要竞逐科举功名。☾10☽
张汝霖最后总算觉得准备好参加乡试,但刚好父母相继辞世——父亲在万历十六年去世,母亲则在万历十九年。按照传统,父母去世,子女必须守丧两年三个月。守丧期间,既不能任官,也不能参加考试,但还是可以读书。于是张汝霖先在绍兴家产龙光楼读书,之后在万历二十二年又到南京鸡鸣山。但是张汝霖在鸡鸣山读书时得了眼疾,“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11☽不过,张岱记载,虽然遭遇变故,祖父张汝霖还是不改其志。朋友到张汝霖的房间里,以经书的内容切磋讨论,而张汝霖“入耳文立就”。张岱认为这段心智淬炼不但帮了祖父在万历二十二年乡试中举,也让他在次年进京应试,并以三十九岁之龄会试及第,过了不久,张岱就出生了。
但张岱还是觉得祖父在万历二十二年乡试中举的过程仍有隐晦不明之处,于是就花了一点时间去厘清来龙去脉。张岱在自述中提到,祖父准时应试,振笔疾书,中午不到就写好卷子。卷子先交给教谕考官,进行初步批阅,结果他把张汝霖的卷子都列为“不适”,再把他认为写得好的卷子“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