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精彩片段:
第六章 王朝倾颓乱象生
像张汝方和张炳芳各司其职,也是当时环境评判他们的标准,那么张岱呢?张岱后来以第三人称的形式分析自己,从他嘲讽的语气可知:实在乏善可陈。张岱写道:“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1☽张岱说,要怎么解释,悉听尊便,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个性充满矛盾,而他自己也没这个本事或因资质驽钝无法参透:“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2☽
张岱列表数落自己种种失败之处,但若论到写作,他的说法也不可尽信。张岱在万历年间着手撰写《古今义烈传》之后,似乎自得于同时着手好几个写作计划。崇祯元年之后,张岱广搜史料,以大明开国以来十五朝写了史稿。他还想为夜航船的乘客,构思一套架构,规整古来累积的基本知识。他还以少年时读《四书》的理解,自成一家注疏,帮助学子掌握《四书》的丰富义理——张岱和祖父张汝霖都藐视科举考试纳为正统的注疏,认为它欠缺想象力,而张岱显然也心知他的注疏会很有个人色彩。张岱还探索另一种历史书写的想法,他相信这能让我们对历史知识有更深的理解。这正是《史阙》书名的用意所在,以期胜过现存的记载,创造更深刻、更发人深省的历史水平。☾3☽
张岱由广入手,来架构他的讨论。今昔史家所遇到的问题大同小异。若是碰到棘手的事件,史家便干脆将之一笔抹杀;阙疑愈多,就愈容易更增阙疑。但就如孔子所言:“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对张岱而言,这说明了“书之义也,不书义也,不书而又书之,亦义也”。从天象也可得到印证:“不书者,月之阙也;不书而书者,月之食也。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
张岱以玄武门之变来细说他的看法。公元626年,有志谋取大位的李世民公然斩杀储君,拘禁父皇,任由心腹在玄武门杀死其余兄弟。李世民登基之后,是为唐太宗,谕令史官“直书玄武门事”。☾4☽史官下笔自然得字斟句酌,但对张岱而言,这就形同月食而不匿:“食而匿,则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则更之道存。不匿,则人得而指之,指则鼓,鼓则驰,驰则走,走者救也,救者更也。”因此,唐太宗的做法值得称许。
别的史阙就比较容易处理,张岱以“颊影”来比喻——在烛光之下勾勒轮廓,倒不一定要画出眼、眉的细节,但有时就需要填补细节。就如张岱所言:“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于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缺。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
张岱又举两个唐太宗的例子,来解释补阙的过程,一例说明如何推衍,一例则说明如何凝练。第一个例子取自野史,唐太宗遍寻王羲之的书法。正史对此事的记载审慎隐讳,但野史则加油添醋,以强调唐太宗取兰亭手段之刁诈、贪婪、狡黠。第二个例子则说明魏征左右唐太宗的能力,正史中有关魏征直言敢谏的例证不胜枚举,但是“鹞死怀中”这四字便可说明唐太宗的胆怯与不端:唐太宗在玩赏鹞子时,魏征突然出现,太宗大惊,把鹞子压藏在胸口,不慎把鹞子闷死。张岱写道:“盖传神正在阿堵耳。”以此例来说,“则是千百言阙,而四字不阙也”。☾5☽善读史之人宁可得此四字补阙,而不愿读那处处阙漏的数千言。
张岱在《古今义烈传》提出“愤激”的概念,以掌握当下的慷慨激昂,这与“阙疑”能有所关联吗?虽然“愤激”有一部分出于历史人物的道德立场,而“阙疑”则保持道德的中立,但两者不见得不能相容。张岱在衡量哪个族人值得为之立传时,还是舍迂回偏差而取行事极端,以凸显时局之错乱。张岱在评注《论语》时,称许孔子能看清大智与无情之间的细微分别。如今,张岱则把焦点从值得赞扬之人转到可与交往之人身上。张岱是这么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6☽
至于自家族人,张岱认为,“(人)有瑜有瑕。言其瑜,则未必传;言其瑕,则的的乎其可传也”。张岱引了14世纪初的文人解大绅,来支持他的想法:“‘宁为有瑕玉,勿作无瑕石。’然则瑕也者,正其所以为玉也。吾敢掩其瑕,以失其之玉乎哉?”☾7☽当张岱把这些想法与族人立传相连时,不禁感叹“其一往情深,小则成疵,大则成癖”。☾8☽这种人“皆无意立于传,而其之负癖若此,盖不得不传之者矣”。☾9☽
季叔张烨芳☾10☽一生任性而为,就属这种人。照张岱所述,张烨芳生来桀骜不驯,不喜读书,而时常“招集里中侠邪,相与弹筝蹴踘,陆博蒱摴,傅粉登场,斗鸡走马,食客五六十人。常蒸一豭飨客,啖者立尽,据床而嘻。”而这种行径若是玩过火,无意间可能会成了某种虐待,张岱说张烨芳嗜吃橘,每当橘子成熟时,便把橘子堆得满床满案,无一处无橘。张烨芳自己一个人把橘子吃掉,从不送人。他会突然命僮侍围在身边,为他剥橘子皮。到了冬天,僮侍“手龟皲,瘃黄入肤者数层”。
张烨芳处世不拘小节,“(季叔)更喜豢骏马,以三百金易一马,曰大青。客窃往𨈁柳,与他马争道,泥泞奔蹶,四蹄迸裂而死。叔知即命帷盖葬之,恐伤客意,置不问”。
张烨芳的鲁莽慷慨常让他卷入欺骗、复仇之中。张岱说季叔邻居有一“恶少年”,自称“主公”,一直要他加入他们,但他总是拒绝,因为他不是那种屈于他人之下的人。结果,有一个姓王的人“素崛强,又狎其弄儿”。张烨芳听到此事,欲置王某于死地。王某逃奔过江,在江边客栈住下。这间客栈正巧“有狰狞壮士数十人”,手持巡抚令牌。张烨芳尾随王某而至,告诉巡抚手下,王某乃是越狱的江洋大盗,于是“椎棒交下,立毙之,遽去”。
至于科举考试,张烨芳似乎一心只想证明他能做他想做的事。他显然无意参加科考,也不想过个安稳的生活。他宁可“挟一编走天下,海内诸名士,无不倾倒”。
于是,张烨芳在乡间结庐,又筑室于城内,穿梭于诸“侠邪”与“四方名宿亦多入山访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张岱所说的季叔之死来看,他是个随性耽溺之人。万历四十三年(1615)某日,张烨芳偕二友冒雨启程,结伴入山,游历名山胜景。河水涌涨,他却赤身渡冷溪,任水柱冲激头顶,结果脚踝肿了起来。九月,张烨芳终于服药,病情略有起色。大夫告诉他:“‘药中有大毒,日食一分,药一囊,以百日尽。’季叔曰:‘谁能耐此?’罄囊中药,一夕啖尽,毒发,遂死。”
让张岱为季叔作传的原因在于他为人狂放不羁,以致麻木不仁、暴虐成性,也毁了他自己。但是他过人的能力也使他能探索当地文人的世界,优游其中。张烨芳出殡之日,当地最好的文人纷纷到府吊唁,作诗致意。张岱在传略之后以千里马为譬,试图勾勒张烨芳的性情:“语云:千里马善蹄啮人。盖不蹄不啮,不成其为千里马也。见尔蕴(季叔之字)叔于髫时,其蹄啮特甚。而二十而后,见鞭影而驰,遂能瞬息千里,岂马之善变哉?盖能蹄能啮,而又能千里,始成其为千里马也,季叔好侠邪,则侠邪至;好名宿,则名宿至。一念转移,而交游迭换。不知其人,则视其友。余于季叔见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