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 精彩片段:
跋 真相大白又如何
温斯顿·丘吉尔的言行,及其在一九四〇年五月这段惊心动魄的时日几经周折做出的决策,改变了英国与欧洲的命运,他也因此留名青史。然而,有关他在经历了论战、自疑、内省、忧惧、绝望与摇摆后何以做出正确决策,何以迅疾找到恰到好处的语言向国人诠释其思想、信念与情感,我以为,迄今尚未有人给予满意回答。我撰写本书,旨在把他的故事讲得视角更广、更多曲折冲突、更真实可信,总之,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为拍摄影片《至暗时刻》及撰写该书做了大量研究,确信温斯顿·丘吉尔于一九四〇年五月郑重其事地酝酿过与希特勒媾和,尽管这听上去令人反感。
我深知这个观点不受人待见,我因之与几乎所有更加深谙这段历史的史家、评论家及其他学者抵牾。
尽管如此,结束本书前,我仍愿列举我以为是一目了然的事实,并附上认定丘吉尔从未真正考虑媾和一派的盛行的驳论。
首先,让我们来看广为接受的驳论。它的实质是,丘吉尔的确有过若可媾和则谢天谢地或同意“考虑”媾和之说,但这不过是其精明之策,意在争取时间,绝非心声,他的内心从未有过犹豫动摇。假如他的言语在战时内阁听来似为当真——驳论便如是观——不过是计惑哈利法克斯,不让他在重大关节辞任,因为如果他辞任,政府十有八九会解体。最后,要让哈利法克斯、张伯伦这样老谋深算的政坛高手不至于作梗,丘吉尔唯有演戏。
如此解读多有破绽。
其一,无据可证,属书生臆测。按克里斯托弗·西钦斯说法,对无据可证的所谓定论,斥之也可不必引证。
温斯顿从未说过,他在使诈以求胜得大局。他当时没这么说,就是战后,他有大把时间且声誉愈隆,也没这么说。如果说,温斯顿用计谋胜过哈利法克斯,但又出于谦虚让这桩要事消弭于历史,这种说法不符合我们所知的温斯顿性格。怎么看,他都是极度自恋之人。再者,他后来近于被神化,这时坦陈诈胜,也无损形象,反可添彩。如果我们以为他无心标榜自己,可别忘了他曾戏侃:“各派认为,最好别提过去吧,尤其是我提出要将过去写入史册时,更是如此。”☾1☽
反驳争取时间一说的第二条理由是,该说罔顾丘吉尔当时承受的内心、政界、军界方方面面的压力。当时,形势危急:有人估计,德国人行将进攻英国(按丘吉尔军事顾问估计,不过数日);英国民众如同鱼肉;在法国战场,德国兵力远盖英国(英军若能全部撤离敦刻尔克,英德两军一比十;反之,一比一百);在德军进攻下,欧洲各国瞬间土崩瓦解;哈利法克斯获张伯伦为代表的一干人力挺,主张和谈,鉴于当时形势,合情合理,很得人心。
更有哈利法克斯的辞任之挟,才使得丘吉尔暂缓脚步,重新掂量。哈利法克斯这类人若非坚信自己正确、温斯顿错误,绝不会威胁要解体新立的政府;要无视这么一位人物的信念,也非易事。
丘吉尔在诸如此类的巨大压力之下,又几无选择。在此情形下,识时务者不会不慎重考虑,选择考虑媾和总好过庶几注定被歼灭的结局。
丘吉尔犹豫动摇一说——姑且如此界定——的反对者认定,彼时精神实则近于混乱的丘吉尔绝不会有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犹豫动摇;我突然想到,反对者这么罔顾事实,该是忘了丘吉尔本人在加利波利战役或仅早之几周的挪威战役中曾有过的铸成灾难的种种误判。加利波利战役的教训让丘吉尔对己有所认识。那些黑暗的教训,在他一生挥之不去(虽则他对外否认心有疚意,包括他后来还称,在那场战役中英勇捐躯的将士令他倍感荣光)。
历史并非只有他一个作者。一九一五年八月,某日下午,丘吉尔画着风景,了无戒心,与身旁诗人兼外交家的威尔弗雷德·斯科恩·布伦特聊道:“我这双手沾的鲜血多过油彩呀。”☾2☽此话暴露了丘吉尔难得一见的脆弱内心,尤其让人借此洞察其更为隐秘的负罪心理。人一旦自咎,则终至于自疑。可以肯定,一九四〇年五月下旬,自疑攫住了丘吉尔内心。当你既往大错连连,一旦处于曾处的相似境地,再也不能自信满满。
一如前述,史家大卫·坎纳丁也如此评丘吉尔:“简单、激情、纯粹,不擅欺诈诡谋。”☾3☽既然如此,那么,为何在前后皆无据可稽的情况下仍执意认为丘吉尔五月这段时间在耍阴谋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