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精彩片段:
第五部 诗人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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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这片领地上,所有的话都是真理。诗人昨天说:生命就像哭泣一样无用,他今天说:生命就像笑容一样快乐,每回都是他有道理。他今天说:一切都结束了,在寂静中沉没,明天他又会说:什么都没有结束,一切都在永恒地回响,而两句话都是真的。诗人根本不需要证明;惟一的证明就取决于他的激情的程度。
抒情的天才同时就是没有经验的天才。诗人对这个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但从他心中迸发出来的词语却都成了美丽的组装件,最终仿佛水晶一般确定;诗人从来都不是成熟的男人,但他的诗句总具有一种预言式的成熟,在这份成熟面前诗人本人也无从进入。
啊,我水中的爱情!妈妈读到雅罗米尔的第一首诗时,她觉得(几乎羞愧地)儿子比她更早知道爱情;她没有怀疑到他透过锁孔看的是玛格达,水中的爱情对她而言仅仅是某种普遍的东西,是爱情神秘的一面,有时甚至是不可理解的,我们只能猜,就像猜预言家的话一样。
诗人的不成熟也许颇为可笑,但是也含有某种令我们惊醒的东西:在诗人的话语中有一滴从他心底跳出来的,赋予诗句以美丽的光辉的精粹。但是这一滴精粹,并不需要真正经历过再从诗人的心底提炼出来,我们觉得诗人挤压他的心灵就像厨师在色拉上挤柠檬汁那样。说真话,雅罗米尔根本没有真正担心过马赛的罢工工人,但是他写爱情诗的时候,他真正从他们这里汲取营养,他真的被感动了,他慷慨地用这份激情浇灌着他的词语,于是这些词语在他便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实。
诗人用他的诗歌描绘自己的肖像;但正如同没有肖像是忠实的,我们也可以说诗人通过他的诗歌在修正自己的面孔。
修正?是的,他让这张脸更富表现力,因为他自己的轮廓如此不确定,这一点令他痛苦;他觉得自己混乱,不起眼,微不足道;他在寻求自己的表达形式;他希望诗歌的这种肖像性描绘可以帮助他巩固自己的轮廓。
而且他要使这张脸更富戏剧性,因为他的生活是贫瘠的,缺乏惊心动魄的事件。他情感与梦想的世界在诗歌中得到了具体化,因此通常这个世界的喧嚣混乱,可以取代他在真正的生活里所缺乏的行动和奇遇。
但是为了能够披上这肖像,为了能戴上这个面具进入世界,那就必须陈列出这个面具,亦即让诗歌得以发表。雅罗米尔已经有好几首诗发表在《红色权力报》上了,但他仍然不是很满意。在他随诗歌所附的信中,他用了非常亲近的口吻,尽管那编辑他根本不认识,因为他希望编辑能给他回信,并且与他相识。只是(这几乎可以说有点侮辱性的),尽管发表了他的诗歌,这些人似乎根本没有要结识活生生的他,将他接纳为他们当中一员的意思;编辑从来没有回复过他的信。
在他的大学同学中,他的诗歌同样没能引起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响。如果说他曾经属于过那类站在讲台上、照片闪耀在画刊上的现代诗人的精英,在他同届的大学同学眼中,他也许不过是个怪物。但淹没在日报众多版面中的那几首诗还是引起了他们几分钟的注意,雅罗米尔因此在他们那些都认为自己必将走上仕途或外交生涯的同学眼里,不是一个奇特得让人觉得有意思的人,而是一个无趣的怪物。
而雅罗米尔是多么向往光荣啊!他像所有的诗人一样向往光荣:哦!光荣,哦!强大的神灵!啊,让你伟大的名字给我灵感,愿我的诗歌将你征服!维克多·雨果祈祷道。我是个诗人,一个伟大的诗人,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会热爱我,我必须说出来,我应该在我未完成的坟墓脚下祈祷,伊里·奥尔滕想到他未来的光荣时这样自我安慰道。
这种被欣赏癖不能算是抒情诗人的天才所带来的瑕疵(就像我们有时诠释数学家或建筑师那样),它根本就是诗人天才的精华,它是抒情诗人有别于他人的特征:因为诗人就是把自己的肖像呈现在世界面前的那个人,他希望自己映照在诗句上的面孔能得到大家的欣赏和喜爱。
我的灵魂是一朵散发着特别味道的奇葩,有点神经质。我有非同一般的天赋,也许我就是天才,伊里·沃尔克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而雅罗米尔,既然报纸编辑如此沉默令他伤心,他选择了几首诗寄往时下最被看好的文学杂志。多么幸福啊!两个星期以后,他收到了答复:杂志觉得他的诗句很有意思,让他到编辑部去一趟。他精心地为这次会面做准备,就像昔日他和女孩约会之前一样。他决定届时向编辑介绍——最为深刻地介绍——自己,他想要准确地界定自己,作为一个诗人,作为一个男人,他有哪些诗作,从哪里来,克服了怎样的困难,他的喜好,他的厌恶。最后,他拿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按照几个主要方面记下自己的立场、看法和成长的几个阶段。他涂黑了好几张纸,于是某一天,他敲响编辑部的门,走进去。
一个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坐在办公室里问他有何贵干。雅罗米尔报了自己的名字。编辑再一次问他有何贵干。雅罗米尔又一次(更为清晰更为响亮地)报了自己的名字。编辑说他很高兴结识雅罗米尔,但他还是想知道他究竟有何贵干。雅罗米尔说他把诗寄给编辑部,他收到了回信,请他上编辑部来一趟。编辑回答说是他的同事负责诗歌,而这会儿他正好不在。雅罗米尔说他很遗憾,因为他很想知道他的诗歌什么时候能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