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野棕榈_(四)老人河

威廉·福克纳
外国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野棕榈 精彩片段:

(四)老人河

女人问他有没有刀子,这时候他呆呆地站在旁边,那身用褥套布做的衣服湿得水淋淋的;正是这身衣服招致枪击,第二次还是机关枪扫射,这便是四天前离开堤坝以后在世上两次遇见他人的遭遇;犯人听这句问话产生了完全相同的感受,正像听她在疾速行驶的小船里催促他最好快一些。现在,面对纯属道义的场面,他同样感到无端的挑战,找不到答案的窘困同样令他恼火;他高耸在她身旁,急得透不过气,张口结舌,这样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之后,他才觉察到她又在呼喊:“罐头盒!船里的那个罐头盒!”他不明白她干吗要罐头盒,甚至既没有感到惊讶又没有在去之前先问问。他转身就跑。他想这一回会踩到另一条鱼蛇☾1☽,跟刚才那条在紧迫情形下粗实身躯猛然一缩的蛇一样,踩上了也不必惊慌,只需留神警惕些就是了,因此他没有改变快跑的步伐,尽管他知道也许他快跑的脚会落在离那扁平的蛇头一码以内的地方。这时,小船的船头已经给浪潮推到了斜坡之上,他看见另一条蛇正在从船尾爬进小船,当他弯下腰去拿那只舀水的罐头盒时,还看到又有什么东西在游向土岗,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一个头,一个头面出现在一个V字形的细浪峰尖。他抓起那只罐头盒,完全出于盒旁有水的缘故,顺手舀了一满盒;他刚好转过身,又看见那头鹿,也许是另外一头鹿;这即是说,他看见了一头鹿——只是从旁瞟上一眼,一个淡淡的烟气色的影子,从两排柏树之间晃了一下便消失了;他没有停下脚步看个究竟,而是急速地奔回女人身边,然后跪下来把一满罐头盒的水凑到她嘴唇,她一直喝,喝到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为止。

罐头盒原先装的是一品脱豆子或者番茄之类的东西,密封得好好的,后来用斧头根敲了四下才给砸开的,金属盖子反卷过来,锯齿般的边缘锋利得像刮胡刀似的。她告诉他该怎么做,于是他用盖代替刀子,又解下一根鞋带,用锋利的锡盖边口把鞋带割为两段。后来,她想要热水——“要是我能有点热水就好了。”她以虚弱而安静的声音说道,没有特别抱什么希望;等他想起得有火柴的时候,才感到这同刚才她问有没有刀子的情形完全一样,她在缩水打皱的上衣口袋里摸索着(上衣的一只袖口的边沿有个颜色较深的双“V”形标志,肩头上有块墨黑迹印,上面的军龄斜条和师团徽记早就撕掉了,不过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掏出一盒火柴,这是用两个弹壳套合而成的。于是,他把她往后挪,挪到离水边更远一些的地方,然后独自去寻找能燃烧的干柴;心想,这回会拾到另一条蛇,但他说他应当想到会是一万条其他的蛇。这时,他明白了这不是先前的那头鹿,因为他同时见到三头鹿,虽然辨不清是雌是雄,五月里的鹿都是没长角的,而且以前从未见过任何种类的鹿,除了在圣诞卡片上;后来,他又看见那只兔子,淹死的吗?总之是死了的,已经被鹰啄开,那只鹰此刻就站在死兔身上——它那竖立的冠毛,坚硬、狠毒而又高傲的鼻子,贪婪霸食的黄眼睛——他朝它踢了一脚,它躲闪之后便展开宽阔的翅膀飞向天空。

他带着干柴火和死兔子回来的时候,婴儿已经裹进了那件上衣里,放到了两株柏树的低枝丫之间,女人却没了踪影;等犯人跪在泥地上,用嘴吹气扶助那微弱的火苗的时候,女人才拖着虚弱的身子,缓慢地从水边的方向回来。然后,水终于烧热了,她竟然拿出了一方介乎麻袋布与丝绸之间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也许她自己也是不到需要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的,也许永远也没有哪个女人会弄明白,不过没有哪个女人会感到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他蹲在火边,身上的湿衣服被火烤得水汽蒸腾;他怀着一种从未见过这等事的好奇心和兴致,观看她替婴儿洗澡,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以致他竟站在那儿俯视着她和孩子,瞧着那什么也不像的赤褐色的弱小生命,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就是这家伙狂暴地把我和我认识的所有人,把我和我不情愿离开的一切事物割断了联系,把我抛向我生来就害怕的自然环境,最后又把我抓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弄得我现在连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

之后,他回到水边把那舀水的罐头盒重新灌满水。这时,快到日落时分了(也许日头已经下落了,若不是当时乌云满天),可是这一天是怎么开始的,他完全记不起了;等他回到柏树交织的浓荫下燃着火堆的地方,尽管只离开了很短的时间,夜幕却已完全降了下来,仿佛黑暗也要到这四分之一英亩的土墩上借宿栖身;这块土地像是《创世记》里提到的诺亚方舟,这地方柏树拥挤,阴暗潮湿,既充满了生命又孤独荒凉,这地方在什么方向,离什么东西、什么地方有多远,他全然不知道,就同不清楚今天是这个月的哪一天一样,只知道这会儿随着日落,夜幕正在延伸,开始遍布整个水域。他把那只兔子割成几块来炖,火堆在黑暗中越烧越旺,周围那些胆怯的野生小动物——有一次还来了一头高大的鹿,温和地把眼睛睁得几乎有盘儿那么大——眼睛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一会儿消失不见了,过一会儿又只露出闪亮的目光;经过了整整四天,才看见热滚滚的带有腥味的肉汤,他望着女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第一罐子热汤,仿佛听见自己的唾液吞得咕嘟作响。然后,他也喝了;他们还一同吃了用柳树枝烧烤得焦黑的其他零碎部分,吃完后,天黑尽了。“你们最好去船里睡觉,”犯人说,“我们明天一早得动身。”他把小船的船头推下陆地,让小船平卧在水上;然后他用一根葡萄藤连上船缆绳把它延长,回到火堆边后他将藤的另一端系在手腕,末了才躺下睡觉。他躺在泥土上,身下的泥土倒也结实,那是大地,不会动的;你要是摔倒在上面,说不定大地毋庸置疑的沉稳会折断你的骨头,但是她接纳你的方式不是让你空悬无着,不会包围你,窒息你,让你下沉,一直沉到底;在大地上干犁地的活儿有时会是很苦的,会弄得你筋疲力尽,厌烦透顶,日落后回去躺在小床上,你会咒骂她那些旷日持久、无法满足的苛求,然而她绝不会粗暴地把你从熟悉的环境中抓走,使你成为奴隶,陷于无可奈何的境地,一连几天都没有放你返还的希望。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何方,也不认为我知道要回去的地方的归路,他想。可是至少有一条船停在那儿等候我,给我一个掉头转向的机会。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他醒来了,天空淡黄,会是一个晴好天气。火堆已经熄灭了,余烬冷灰的另一侧蜷曲着三条蛇,一动不动地平行卧在那儿,像是在突显自己;在迅速开启的天光里,别的一切也渐渐显露身形了:大地,一会儿之前还是迷蒙的一片,现在呈现出许多静止不动的卷状或圈状的地貌;树枝,一会儿之前还是模糊的一团团,现在变成了一条条蛇形的不动的花彩;这时,犯人站起身来,想到吃的东西,在动身之前得吃点暖和的食物。可是,他决定不这样办,这样会浪费许多时间,因为小船里还剩有不少硬如石头的食品,那是先前篷船里的女人扔给他的,何况(想到这个)要是去搜寻食物,无论动作多快,收获多丰,他永远不会弄到充足的食品,够吃到他们要去的地方。于是他顺着那根把他和船头缆索连在一起的藤蔓,回到被低沉的像棉花絮一般浓密的大雾笼罩的水边,回到那条小船,幸好雾障不算很高,小船尾部若隐若现,船头差不多还贴着土墩。女人动弹一下醒了,问道:“咱们现在就打点准备出发吗?”

“是呀,”犯人说,“你总不打算今天早上再生一个,对不对?”他上了船,把小船推离陆地,小船立即隐没在雾里。“把桨递给我。”他没有转身,只是扭过头来对她说。

“桨?”

他转过头来,“桨板,你正躺在上面的。”可是,她并没有躺在桨上,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土墩,或者说是小岛,继续缓缓地隐没进雾里,而这片羊绒般的没有重量难以触摸的迷雾,已把小船当作珍贵的珠玉或易碎的精巧摆设藏了进去。犯人蹲在那儿急了,不只是垂头丧气,简直是惊骇不已,气得发狂,好比一个人刚躲开一个砸下来的保险柜,却偏偏又被柜上的一块重两盎司的镇纸击中;这情景更让他无法忍受,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未落到过连退避余地都没有的地步。这时,他毫不迟疑,抓住葡萄藤的一端便跳进水里,消失在奋力的爬行中,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还在不停地爬(他从来没学会过游泳),猛扑猛打地朝着那快要看不清的土墩冲去,就像昨天见到的那头鹿一样;他在水里上下翻腾一阵之后才挣扎着登上那泥泞的土墩;他躺在那儿,累得气喘吁吁,手里仍握住葡萄藤的一端。

他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挑选一株他认为最合适的树(有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已气昏了头,竟想用那只舀水的罐头盒的边缘来锯树),然后在树根部生起一堆火。之后,他去寻找食物。他花了整整六天时间去找,与此同时,那株树终于烧断倒了下来,他又在适当长度的另一端把树干烧断,再想方设法,不断沿着这截木头的周边用小火烧,烧成船桨的形状,夜间也不停歇;夜里,女人和婴儿(在喂奶了,每当她准备解开那件褪色的军上衣,他就转过背去,甚至索性回到树林里)在小船里睡觉。他学会了监视下扑的老鹰,于是找到了更多兔子,有两次还捕到了负鼠☾2☽;他们吃过一些死鱼,吃后两人都长疹子,还引起剧烈的腹泻;他们还吃过那女人误以为是甲鱼的一条蛇,这反倒没出事;一天夜里下起雨来,他站起身来,拉开柴火,把蛇甩掉(他不再那么想,不碍事,只不过又是一条鱼蛇而已,他仅仅避开那些蛇,因为它们只要来得及也会慢慢蜷缩身体来给他让路),出于由来已久的人身不可侵犯的意识,他搭了个遮雨棚,但雨很快就停了,也没有再下,女人仍回到小船上。

后来,一天夜里——这时那截翻来覆去已烧得焦黑的木头大致像是桨了——他躺在床上,劳教所营房里他自己的床,天气很冷,他伸手去把被子拉上来,可是他的骡子不让他拉,先是顶他然后又使劲撞他,想挤进他狭小的床位同他一起睡;可是,床上也冷,而且潮湿;他想爬起来,那骡子却咬住他的皮带不让他动弹,推推撞撞地把他顶回那又冷又湿的床头;然后,骡子靠在床沿,用它那柔软而有力的冷舌头在他脸上狠狠地划了一笔;他惊醒过来,发现火堆没火了,甚至在那大体烧成的桨下面也没了炭火;他发现自己躺在四英寸深的水里,一个长长的又冷又软的什么东西迅速爬过了他的身体,那根一端套在船头另一端束在他腰间的藤蔓一扯一拖地已经把他拽进水中。随后,又有什么东西来推搡他的脚踝(那截木头,已经烧成桨了);正当他慌张地搜索小船在哪儿的时候,他听见船壳里传出疾速的来回跑动的沙沙声,这时女人开始四处扑打,一面尖叫:“耗子!到处都是耗子!”

“安静躺着!”他大声说,“只是几条蛇罢了。你能不能多安静一会儿,让我看明白小船在哪儿?”接着,他看到船了,拿着那根还没完工的桨上了船,脚又踩上了身躯粗实痉挛蜷曲的东西,那东西却没有咬他;他也不予理会,张望船尾,只能看清开阔的水面上映出的一点儿亮光。他把小船朝那儿撑去,拨开那些缠着蛇的树枝,船底回响着擦刮实物的微弱声音,女人尖声地叫个不停,之后,小船划过阻塞的树木,离开了土墩;这时,他能感到脚踝边那些躯体在匆匆地滑来滑去,还听得见它们爬过船舷的刺耳声响。他收进那截木头,沿着船边朝水底拨水向前,向上提起来又朝外划去;借着发白的水色,他又看见三条蛇在急剧地扭动躯体,接着就消失不见了。“别叫!”他喊道,“嘘——,我还巴不得自己是条蛇呢,也好溜了出去!”

苍白的没有热力的朝阳像块薄脆饼,以它细绒棉花胎似的光晕照在小船上(犯人并不知道他们这时是不是在行驶),忽然他又一次听见了以前听见过两次而且永远不会忘怀的那种声音——一种蓄意而来、不可抵御、汹涌澎湃的水声。可是这一次,他听不出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仿佛到处都回荡着这种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是活动在迷雾背后的魔鬼,刚才还在数英里之外,转瞬之间却到了眼前,正要把小船打翻;突然,有那么一刹那他相信(他疲惫不堪的整个身体似乎要跳起来,他想要大声地喊叫),他可以一鼓作气让小船冲过去;他挥动那根未完工的桨(颜色和纹理如同乌黑的砖头,像是旧烟囱被河狸啃过那样,重量足有二十五磅),他正发狂般地要转过船身,却发现他面前的那种声音停息了。接着,他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吼声,他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又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声,铃声停止之后迷雾也消失了,就像你伸手在结霜的玻璃窗上抹了一下;现在,小船浮在闪烁着阳光的浊黄水面,就在三十码开外有一艘汽轮恰好与小船并排而行,甲板上拥挤不堪,聚集了无数男人、女人和小孩,有的坐着,有的站在船沿,旁边堆放了许多匆忙搬上船的普通家具;人们默不作声,都朝小船投下怜惜的目光,汽轮的驾驶室里有个男人正在用麦克风跟小船里的犯人喊话,对叫对吼,声音盖过了引擎嚓嚓排气的声响。

“你究竟想干啥?找死吗?”

“维克斯堡怎么走?”

作品简介:

《野棕榈》是福克纳笔下最令人心痛又最具魅力的长篇小说之一,由《野棕榈》和《老人河》两个独立的故事以“对位法”的方式交织而成。《野棕榈》中的一对男女突破社会规范和世俗约束,为自由和爱情牺牲了一切,最终女的因堕胎而死,男的因非法动手术致人死亡被判五十年监禁。《老人河》讲的是洪水泛滥期间,两个犯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受命在洪水中救人,高个子犯人在水上漂泊了十天,颠沛流离达七周,圆满完成救人任务后回到监狱,却被荒谬地加判了十年徒刑。两个故事中四个绝望的小人物拼尽全力期望争得起码的自由和尊严,却注定了只是痴心妄想。

福克纳在谈到这部作品时说:“我是像你们读到的那样,一章一章写下来的。先是《野棕榈》的一章,接着是大河故事的一章,《野棕榈》的另一章,然后再用大河故事的又一章来做对应部分。我想要同一个音乐家那样做,音乐家创作一个乐曲,在曲子里他需要平衡,需要对位。”

两个情节完全没有联系的故事,交织奏响了一曲人性之歌,是福克纳作品中令人心痛至深的一部作品。

作者:威廉·福克纳

翻译:蓝仁哲

标签:威廉·福克纳野棕榈美国外国文学

野棕榈》最热门章节:
1(五)老人河2五 野棕榈3(四)老人河4四 野棕榈5(三)老人河6三 野棕榈7(二)老人河8二 野棕榈9(一)老人河10一 野棕榈
更多『外国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