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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棕榈_(三)老人河

威廉·福克纳
外国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野棕榈 精彩片段:

(三)老人河

正像那个矮胖犯人做证时说的,高个子犯人浮上水面的时候,手里仍然抓住一截可以算是桨的短木头。他紧紧地抓在手里,倒不是本能地想着回到船里还有用得着它的时候,因为有阵子他相信再也逮不着小船或者抓到任何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了,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把桨扔掉。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事前他没有警觉到,只是开始感到急流有一股拽走他的拉力,看见小船开始在旋转,他的同伴瞬间消失在上方,像是《以赛亚书》里说的从泛滥的河道“飞升”☾1☽那样。这时他已掉进水里,拼命抵制他还抓在手里的那支桨要把他拖走的力量;每次他挣出水面去抓那旋转的小船,却见它一会儿在十英尺开外,一会儿又升到他头的上方像要劈头砸来;最后他终于抓住船尾,他的身躯拖在船后仿佛成了小船的舵板。于是,人和船,还有像根小旗杆竖在两者之间的木桨,一齐从矮犯人的视线里消失了(矮犯人虽然也处于竖立的方位,同样迅速地从高个子犯人眼前逝去),好像一个舞台场面霎时间全然销声匿迹,令人无法相信。

现在,他冲到了一片泽地,一处沼湖的狭窄地带,大概自远古地壳崩裂而产生了这块地方以来,今天才有水流过。可是此刻,大水在滔滔涌去;他从船尾所在的波谷里似乎看见树木和天空以令人晕眩的速度一晃而过,而树木和天空俯视他夹在浊黄寒冷的波涛之间,惊骇仓皇。然而,周围这一切却是稳固在什么东西上;他想到了这点,在绝望而又愤怒的瞬间记起了坚固的大地,经过祖祖辈辈劳动汗水的浇灌,早已牢实可靠,坚不可摧,此刻就在他脚下什么地方,只是他的脚够不着而已;就在这时,船尾又一次猛不防撞上他鼻梁,震得他头晕目眩。当初令他握住木桨的本能,现在却让他把桨扔进船里,双手一齐抓住船舷;正好这时候船一下子旋动,船身便绕开急流而行了。现在,两只手都空闲下来,他费力地挣扎到船尾,面朝下地俯伏其上,气喘吁吁,脸上淌着血和水;这不是由于精疲力竭的缘故,而是惊恐之余愤懑难消。

然而,他必须立即撑起身来,因为他相信漂行的速度比他实际走的要快得多(而且离开的距离也远得多)。于是他从俯伏其中的一摊猩红色的血里撑起身,浑身湿淋淋的,浸透的工装沉甸甸地附着在手脚,一头黑发紧贴在脑壳上,血津津的水顺着套衫流淌,他战战兢兢地举起手臂,急急忙忙地在脸下半部抹了一把,定睛看了看,然后抓起桨开始努力往上游回划。他根本没想,还不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在哪里,在已经经过或者可能经过了的树丛之间的哪一棵树上。他甚至不假思索,因为毫无疑问,伙伴一定在他的上游;而遭遇了刚才的经历,“上游”一词便意味着残暴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要说那是一条直线,可不是他的理智和理解力所能接受的概念,如同说一粒步枪子弹有块棉田那样宽大一样,简直荒唐极了。

船头开始朝上游转去,船身随着一转便过去了,比它蛮横逞凶的瞬间还快,这会儿他才明白要掉转船头实在太容易了,就那么一摆,船已划过一道弧形,稳实地横在水流中,又开始做那种险恶的旋转。他坐在船上,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紧咬着的牙齿,两条疲惫的胳膊连连挥动着作用不大的桨板划破水面;这片显得驯善的水面先前曾像蟒蛇那样不住扭摆,如同铁圈一般把他紧紧缠住,现在却不对他构成阻力,如同在空气里他可以如愿以偿地用力使劲,水面简直就成了空气似的;这条小船先前威胁着他,而且最后像头骡马尥蹶子似的猛然剧烈地撞上他的面孔,现在却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有如一把蓟毛帚,像风向标的叶片一般随风旋动;他拍击水面的当儿,想起他的伙伴来了,在想象中看见他安然无事,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从容不迫地等在那儿。他进而陷入沉思,无可奈何地愤慨这世间的事儿真是蛮横无理,偏偏让一个人安稳地待在一棵树上,却把另一个人打入那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无法驾驭的小船里;要说有任何理由的话,不过是两人之间唯有他才会想方设法划回去搭救他的伙伴。

船头转向下风的时候,小船又开始顺着水流前进了,小船好像再次从静止状态跃入不可思议的快速之中;他琢磨他离开自己的伙伴所蹲的地方一定已有好几英里远了,而实际上,从他回到小船以后,他只不过兜了个大圈而已;现在小船即将撞上去的物体(一丛被漂浮的木头和杂物堵塞的柏树),正是刚才船尾撞击他之前船身一倾而驶进的一丛柏树。他不明白先前出过的事儿,因为他没来得及抬头望一眼船舷以上的地方;而这时候他的眼睛没抬得更高一些,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就要撞上去。他仿佛通过小船没有知觉的船体感觉到了水流,一股迫不及待、兴冲冲,恶习难改的任性的水流;他一直不停地在拍打那冷漠而又险恶的水面,自以为已经到了极限,这时候却不知从什么地方焕发出了某种贮藏到最后才用的力气,他产生了最后一股耐力,虽然只限于调动肌肉和神经;他坚持挥桨拍打,直至撞上去的那一刻;完成最后的一段冲刺,纯粹靠了绝望的反射作用才冲上去,就像一个在冰上划虚了脚的人立即伸手去抓帽子或钱包;这时小船真的撞上了,再次把他摔倒在船底,直挺挺地伏面趴在那儿。

这一次,他没有很快爬起来。他伏面趴在那儿,手脚略微伸展,神情几乎平静,像是在沮丧地沉思默想。他总得在某个时候爬起来,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正像人生中迟早少不了要有爬起来的时候,而后又不得不重新躺下一阵子。他并不是完全没了力气,也不是特别丧失了希望,更不是惧怕爬起来。他只是仿佛觉得自己偶然陷入了一种境地,是时间和环境而不是他本人受到了催眠;他被一股不明去向的水流当作了玩具,在这样一个天色不会暗淡下去的白昼;等到这股水流把他玩弄够了,就会把他吐出来,让他回到先前被暴烈地拽出来的那个相对安全的世界;在这段期间,他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无关紧要。于是他面朝下趴着,这时候他不仅感觉到而且听见了船下面徐徐有力的哗哗水流。就这样又听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这次是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迹,才起身来蹲着,身子靠在船舷上,用拇指和食指尖捏了捏鼻孔,擤出一块瘀血;正当他把指头往屁股上揩擦的时候,从略微高出他视线的上方传来了平静的话音:“这可着实让你费了一番周折。”在这之前,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把眼睛抬高,高得可以望出船舷,这时候他朝上一望,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树上瞧着他,离他不足十英尺远。她坐在那棵树的矮枝上,手里抓着刚才使他搁浅的阻塞物,身穿一件印花布的轻便晨衣,一件陆军下士的紧身短外套,戴顶宽边遮阳帽,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是不屑去仔细打量的,他在吃惊之余望过去的第一眼,已经足以看出她根根底底的生活和背景;如果他有姐妹的话,她可能被称为他的姐妹;如果他不是还差点儿成年就进了劳教所,当时的年龄不是比那类一夫一妻、多子多女的夫妇还要小几岁,她也可能会是他的老婆。这个女人抱住树干坐在那儿,没穿长袜的双脚套在一双男式的半筒皮靴里,没有系鞋带,悬在离水面不足一码高的地方;她多半是什么人的姐妹,而且十有八九(或者更应当肯定地说)就是某某人的妻子;不过关于这个,他进劳教所的时候年纪尚轻,他的女性经验超不出一般的理论性了解,还不足以判定她究竟是谁。“我纳闷了一阵子,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回来?”

“在你头一次之后,头一次冲进这堆树丛,爬进小船又往前划之后。”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脸;这儿很有可能就是先前小船撞击到他脸上的同一个地方。

“对呀,”他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可不可以把船靠拢一些?蹲在这儿可真不好受,也许我最好——”他没听她讲话,他刚发觉船桨不见了;这一次小船推他冲向前时他没有把桨扔进船内而是扔出了船外。“就在那堆杂物上,”女人说,“你能找到的。来,接住这个。”那是一根葡萄藤蔓,原先是绕着树生长的,洪水把藤蔓的根儿冲松了。这之前她用来把自己上半身缠了一圈,现在她把它解开,扔出去让他接住。他抓住藤蔓的一端,把小船拉到那堆杂物旁边,拾起他的桨;接着又把小船拉到她所在的树枝下面,并且抓住树枝,看着她开始行动;她颤巍巍地挪动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笨重的身子倒不令人痛苦,她那叫人看了难受的谨慎,那几乎完全令人昏沉的窘态,丝毫没有加深最先让他大吃一惊的感觉,那一惊早已像辆灵柩车载走了他无法克制的大梦;因为即使在服刑期间,他还是继续(甚至还抱着当初造成他身陷囹圄的贪婪心情)沉溺在那些通过精心偷运、仔细检查而进入劳教所的低级书刊,以及书刊里宣扬的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当他和他的伙伴登上那条小船的时候,谁能说他不曾梦想过攀缘绝壁去搭救海伦☾2☽,或者潜入龙潭虎穴去救现实世界的嘉宝☾3☽?他注视着她,除了竭力把小船稳住之外,没有做更多的努力去帮助她;她从树枝上缓缓移下身子——那整个身躯,那个凸现在紧身外衣内的变形难看的大肚子,悬吊在她的双臂之间,于是他想,我竟碰上了这么一位,活在世上的娘儿们那么多,偏偏是这么一位和我相逢在一条冲失的船上。

“那个棉花仓房在哪儿?”他问。

“棉花仓房?”

“有一个人待在上面的那个,就是那个。”

“我不知道。这周围的棉花仓房多着呢,我想那些房顶上也都是有人的。”她在打量他,说道:“你浑身上下都是血,跟刚宰的猪一样。看上去你好像是个服刑的人。”

作品简介:

《野棕榈》是福克纳笔下最令人心痛又最具魅力的长篇小说之一,由《野棕榈》和《老人河》两个独立的故事以“对位法”的方式交织而成。《野棕榈》中的一对男女突破社会规范和世俗约束,为自由和爱情牺牲了一切,最终女的因堕胎而死,男的因非法动手术致人死亡被判五十年监禁。《老人河》讲的是洪水泛滥期间,两个犯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受命在洪水中救人,高个子犯人在水上漂泊了十天,颠沛流离达七周,圆满完成救人任务后回到监狱,却被荒谬地加判了十年徒刑。两个故事中四个绝望的小人物拼尽全力期望争得起码的自由和尊严,却注定了只是痴心妄想。

福克纳在谈到这部作品时说:“我是像你们读到的那样,一章一章写下来的。先是《野棕榈》的一章,接着是大河故事的一章,《野棕榈》的另一章,然后再用大河故事的又一章来做对应部分。我想要同一个音乐家那样做,音乐家创作一个乐曲,在曲子里他需要平衡,需要对位。”

两个情节完全没有联系的故事,交织奏响了一曲人性之歌,是福克纳作品中令人心痛至深的一部作品。

作者:威廉·福克纳

翻译:蓝仁哲

标签:威廉·福克纳野棕榈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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