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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棕榈_三 野棕榈

威廉·福克纳
外国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野棕榈 精彩片段:

三 野棕榈

住进芝加哥旅馆的第二天清晨,威尔伯恩醒来,发现夏洛特已经穿戴好离去,拿了手提包,只留给他一张字条,笔迹粗放潦草,乍看上去像是男人的手笔,细看之下却又十分女性化:中午回来,夏。在名字的缩写“夏”字下面又加了几个字:也许会更晚一些。可她在正午以前就回来了,他又在睡觉;她坐在床沿边,把指头插进他的头发,转动他在枕上的头,把他摇醒;她还敞着上衣,宽边帽在额上只往后掀了些,目光沉静,黄瞳仁十分澄明;他望见这眼神,心里真服了女人异处安身的娴熟本事。这并非节俭、理家之类,而是某种更远更高超的品性:她们(所有女同胞)无论遇上什么气质的男伴,落在什么样的处境,都会本能地绝对无误地找到契合点;无论充当寓言中的乡村赤贫农妇,或是扮演豪华的百老汇歌剧圈内的妖艳女星,都会得心应手;她们绝不吝惜迄今积攒的钱财,绝不会考虑家里能不能摆上优雅的玩意,甚至典当手上佩戴的珠玉也在所不惜,为的是玩一场人生游戏;人生的安全保障也可以不顾,追求的只是当下境遇里必须维持的体面,甚至为了在玫瑰枝头筑起爱的小巢会去遵循一套规则,维系某种模式;他想:让他俩走到一起的是非法的爱情,他俩是命中注定非要违反世俗,违背上帝,做永不可救药的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让非法爱情获得浪漫性,不是为了他俩抱有什么炽烈的信念;相反,是为了要去接受非法相爱对他俩构成的挑战,因为他俩怀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定要非法相爱并使之受人尊重的心愿,即使遇上了洛陶雷诺☾1☽那样的花花公子也要保持体面,为了维护那一头卷发不惜乘交通车和吃残羹剩饭(而且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能够办到,就像蛮有把握相信能够成功地开办一处能提供膳食和寄宿的场所)。她说:“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间公寓房,一个工作间,我也可以在那儿工作。”

“也可以?”她又一次摇他的头,以她那不在意的鲁莽方式,推搡得他感到有些疼痛;他又想到她身上有种不爱任何人、不爱任何事的东西,接着,他深沉地一震,像是掠过一道无声的闪电,一道耀眼的白光产生了本能的推论,他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感受:呃,她一向是孤立的。她孤立,但不寂寞。她有一个父亲,后来又有四个与父亲完全一样的兄弟,后来她又嫁了一个跟她四个兄弟一样的男人;所以,她这辈子还压根儿不曾拥有过一间自己的屋子,她这辈子一直在孤苦伶仃地度日,她甚至不知道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的滋味,就像一个从未尝过糕点的孩子,不懂得糕点是什么东西。

“是呀,也可以。你是不是以为一千两百美元够维持一辈子?你生活在有罪的意识里,但不能带着罪恶的意识活着。”

“我知道。我那样想过,那是在我从电话里告诉你我有一千两百美元那晚之前。不过,现在是在度蜜月,往后——”

“这个我也知道。”她又抓扯了一下他的头发,又一次弄得他疼痛,虽然这时他明白她是知道自己把人弄痛了的。“听着,必须一直度蜜月,持续不断,长久永远,直到我们之中一人死去。不能有任何别的活法。不管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狱:等待你我的不会是平安宁静的赎罪方式,直至善行,或忍耐,或羞耻,或忏悔降临到我们头上。”

“原来你相信的不是我,信任的不是我,而只是爱。”她直愣愣地瞧着他。“不仅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

“说对了。是爱。人们都说两人之间的爱已经死亡,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爱并没有死亡。爱只是离开你,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好,你不配。爱不会死亡,死亡的是你自己。爱像是海洋,如果你差劲,如果你开始在海里散发臭味,海洋就会把你吐出去,死在别的什么地方。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我宁愿死在海洋里而不被吐到一片死寂的海滩,被烈日晒干而留下一团莫名的污迹。就以此作为我的墓志铭吧。快起床,我对那人说了,咱们今天就搬进去住。”

一小时之内,他们带上行李包便离开旅馆,乘上一辆出租车走了。他们爬上三层楼梯,她手里已经有了钥匙,开了房门让他先进去;他知道这时她不是在看房间而是在观察他。“怎么样?”她问,“你喜不喜欢?”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北墙头开了一堵天窗,很可能是先前某个已死或已破产的摄影师亲手开辟的,也可能是先前租赁此屋的某个雕塑家或画家;大房间还带两个小间,分别当厨房和浴室。她租了间开天窗的顶屋,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女人租房通常首先考虑的是盥洗室。卧室和厨房只是附带关注一下。她选择了一个容纳爱的地方,而不是供我们容身的场所,她不只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她绝不是想以自己造的一个泥塑去换另一个——他挪动步子,接着又想,也许我并不是在拥抱她而只是依附她,因为我心里还有保留,不知道这样下去行不行,还不能相信这样能行。“不错。”他说,“很好,现在没什么能难倒咱们了。”

在往后的六天里,他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会见(或者被人接见)住院医生和医院行政主管。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他没有多说他干过些什么,他能够干些什么——没提起他从一个有知名度的医学院获得的学位,曾在一家有名医院实习过二十个月,但会见刚过三四分钟往往就会出现意外。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以不同的理由来宽慰自己(第五次会见之后,他走进一处阳光明媚的公园,坐在一条凳子上,周围是游民、园艺工、保姆和孩子):因为我没有尽够努力,没有意识到努力的必要性,因为我完全接受了她有关爱的种种想法;我对爱抱有同样的无限信赖,以为爱能够供给衣食,就像密西西比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乡下人,经过一次周末野营布道会便信奉宗教,以为它能使自己丰衣足食。他知道那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实习的时间是二十个月而不是二十四个月,想着我让数字搞糊涂了,想着更情愿死在芳香的气息里而不顾因离经叛道而失去的被拯救的机会。

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事;那是在一个黑人租赁住宅区的一家慈善医院的化验室,接纳的几乎都是由警察送来的酗酒、枪伤或刀杀的受害者,他的工作是做常规的梅毒检查。“你不需要使用显微镜或瓦色尔曼试纸,”当天晚上他告诉她,“你只需要足够的光线看清他们属于什么种族就行。”这时她已在天窗下面的支架上铺了两块木板,她把那称作她的工作台,从廉价店买来一包颜色石膏,已经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花了一些时间,尽管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干什么。此刻,她弯着腰在工作台的一张用过的纸上用铅笔写字,他瞧着她那柔软却迟钝的手快速写下几个字体大个的数字。

“你一个月只能挣这个数,”她说,“而咱俩一个月的生活开销要花这个数,每月得从银行取这个数来填补差额。”这些数字冷冰冰的,不容置疑,铅笔字迹呈现出一副傲然挑战的神气;同时还有其他开支,现在她要求他按时寄钱给他姐姐,不仅是每周的汇款,而且补齐那六个星期在新奥尔良花在午餐和临时旅馆上的同等数目的钱。末了,她在最后一个数字旁边写下一个日子,那是在九月上旬。“到了这一天,咱们就会一文不剩了。”

作品简介:

《野棕榈》是福克纳笔下最令人心痛又最具魅力的长篇小说之一,由《野棕榈》和《老人河》两个独立的故事以“对位法”的方式交织而成。《野棕榈》中的一对男女突破社会规范和世俗约束,为自由和爱情牺牲了一切,最终女的因堕胎而死,男的因非法动手术致人死亡被判五十年监禁。《老人河》讲的是洪水泛滥期间,两个犯人,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受命在洪水中救人,高个子犯人在水上漂泊了十天,颠沛流离达七周,圆满完成救人任务后回到监狱,却被荒谬地加判了十年徒刑。两个故事中四个绝望的小人物拼尽全力期望争得起码的自由和尊严,却注定了只是痴心妄想。

福克纳在谈到这部作品时说:“我是像你们读到的那样,一章一章写下来的。先是《野棕榈》的一章,接着是大河故事的一章,《野棕榈》的另一章,然后再用大河故事的又一章来做对应部分。我想要同一个音乐家那样做,音乐家创作一个乐曲,在曲子里他需要平衡,需要对位。”

两个情节完全没有联系的故事,交织奏响了一曲人性之歌,是福克纳作品中令人心痛至深的一部作品。

作者:威廉·福克纳

翻译:蓝仁哲

标签:威廉·福克纳野棕榈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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