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棕榈 精彩片段:
(二)老人河
黎明姗姗到来,破晓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这时两个犯人连同其他二十个同伴,都上了同一辆卡车。开车的是一名模范犯人,两名武装警卫同他一起坐在驾驶室里。犯人们则站在四围高兀、牲畜厩似的没有顶篷的车斗里,他们挤在一起像是火柴盒里竖立的一根根火柴,又像是炮弹里一股股铅笔状的无烟火药引芯,他们脚腕上的镣铐连锁在一条铁链上,其间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铁锹和铁镐;他们的双脚无法动弹,两腿却不住摆动,那根铁链的两端固定在卡车车身的钢板上。
不一会儿,没有人提醒,他们便看见了两个多星期以来矮胖犯人一直在他们耳边念叨的洪水。车路向南,建在一条高突的堤坝上,当地人把它称作土坎,大约高出周围平地八英尺左右,两旁都有采土坑,堤坝的垒土就是从那儿采来的。这些采土坑整个冬天积满了去秋的雨水,不用说还有昨天刚下的雨水;可是现在,人们却看见路两旁的土坑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片平静不动的黄褐色水域——水漫过土坑流入田地,注入长长的纹丝不动的一道道犁沟的沟底;在昏暗的晨曦里水域隐隐约约地闪亮,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栅栏倒在地上,现出一根根铁条杆子。过不多久(卡车开得很快),他们不出声地观望着(他们本来就不怎么讲话,现在更是寂静无声,满脸严肃,挪动着身体,伸长脖子,神色冷峻地朝着路的西面望去),发现犁垅的高出部分也消失了,只见一片完全平坦的没有任何动静的铁灰色水面,那些标示乡镇区间的电杆和笔直的树篱,像是用混凝土固定了似的,僵直地挺在那儿。
水面静寂不动,坦然平荡,看上去不像是单纯无辜,倒是更显得有些泰然自若,甚至到了庄严神圣的地步。那景象像是你可以徒步在上面走,那静寂的程度,只有他们到了第一座桥头才意识到水在流动。桥下原有一道沟,一条小溪,可是现在,沟和溪都不见了,标示它们流经路线的唯有一排排柏树和荆棘。在这儿,他们既能看见又能听见水的流动——缓慢而又深沉地向东并向上游涌动(“水在倒流”,一个犯人悄声地说),从静寂呆滞的水面下传出深沉模糊的隆隆声响,这声音像是(虽然卡车上的人谁也没这样来比方)一列地铁在街道下面的深处行驶,而那速度给人以神秘恐怖之感,好像这片水域截然不同地分隔为三层,漠然从容的表面浮着泡沫渣滓和树枝似的残骸杂物,仿佛在居心叵测地掩盖洪水本身的汹涌澎湃,洪水下面则是原有的水流,朝相反的方向缓缓地汩汩有声地流淌着,没有觉察到洪水的存在,它不受惊扰地循着先前既定的流道,履行着在自己小人国☾1☽里的作用,像一队蚂蚁穿行在特快列车行驶的铁轨之间,这些蚂蚁没有觉察到洪水汹涌澎湃的威力,似乎它只是刮过土星的一阵旋风而已。
这时候,路道两旁都进水了,仿佛他们一旦觉察到水的流动,水便不再玩弄骗术和遮眼法了,他们似乎能够看见堤坝两侧的水在不断上升,先前还在几英里远的路上,树干还高高地挺立在水面,现在冒出水面的却像是低低的枝丫,仿佛是修剪过的草坪上那些装饰性的一簇簇矮树丛。卡车经过一处黑人的小木房,水已淹到窗户边沿。一个女人紧紧抓住两个小孩蹲在屋脊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小伙子站在齐腰的水里,正在把一头尖声嘶叫的猪拖上一座谷仓的屋顶斜面,屋脊并排蹲着一排鸡和一只火鸡。离谷仓不远有一个干草堆,上面有头母牛,由一根绳子拴在草堆中柱上,正在高声叫个不停;一个黑人男孩骑在一头没有鞍子的骡背上吆喝,不断地抽打它,双腿紧紧扣住骡子肚肋,斜着身子在拖一根系了另一头骡的绳子,一路水花四溅、踉踉跄跄地走近那个草堆。那个站在房顶的女人开始向路过的卡车尖声喊叫,声音隐约不清却很悦耳,越过褐黄色的水面传来,卡车继续不停地向前行驶,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完全听不见了,究竟是因为距离远了或是她停止了喊叫,卡车上的人不得而知。
过了不久,路面也消失不见了。看不出这条路有一个斜坡,而斜坡已突然滑进了褐黄色的水面却没起任何波纹,没显示任何路脊分界线,像是一块细薄的刀片被一只灵巧的手斜插进了肉体,像一块铁片理所当然地戳进水里去淬火,这景象仿佛已经多年,当初修建时就是如此。卡车停下不动了。开车的模范犯人从驾驶室下来往后走,从犯人们站立的脚中间拖出两把铁锹,铲部碰着铐在他们脚腕的蛇形链发出哐啷的声响。“这是干吗?”一个人问,“你要拿去干啥?”模范犯人没有回答。他回到驾驶室旁边,一名警卫,没带猎枪,已经从驾驶室下来,他和模范犯人都穿着齐臀的长筒靴,手里各执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蹚水往前,用铁锹把柄探路。刚才那个讲话的犯人又说话了,他是个中年人,长着一头铁灰色的蓬乱头发,脸上露出略带狂乱的神情,他又问:“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同样没人搭理。在模范犯人和那名警卫的背后,卡车开动了,开始缓慢地驶进水里,掀起一片又浓又稠的巧克力色水浪。这时,铁灰色头发的犯人尖声喊起来:“该死的,快解开铁链!”他开始挣扎,奋力地又推又挤身边的伙伴,直挤到驾驶室边,用拳头捶打驾驶室顶部,一边大喊大叫:“该死的,解开!把铁镣解开!狗娘养的!”他的叫喊并不针对任何人。“要把老子们淹死不成!快解开铁镣!”但他声音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回应,周围一片死寂。卡车又动起来了,那个警卫和模范犯人把铁锹倒过来在前方的水里探路,由一个警卫驾车,二十二名犯人像沙丁鱼似的挤在车斗里,他们的脚踝仍然锁着套在车身上。他们过了另一座桥——两道纤细的似非而是的铁栏杆歪斜地露出水面,开始的一段与桥平行对立,后一段却偏倒没入了水面;这景象令人憎恶,看似意味深长却显然毫无意义,像是在一个不完全是噩梦的梦中见到的什么东西。卡车继续缓慢爬动。
接近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他们的目的地。街道都铺砌了一层路面,卡车驶过,发出像是撕裂绸缎的声音。现在,车速加快些了,警卫和模范犯人又回到了驾驶室,卡车甚至有点儿像是在破浪前进,掀起的水浪溅过淹没的人行道和道旁的草坪,直打在沿途各家门廊的台阶上,那儿有许多人站在成堆的家具中间。之后他们穿过商业区,看见一个人穿着齐臀的高筒靴,从一家商店出来,走进深至膝盖的水里,背后拖着一只平底小船,船里放有一个钢质保险箱。
他们终于开到铁路线上。这条铁路在右街角处穿过街道,把城镇分割成两部分,铁路线也是建在垒土堆——堤坝上,高过城镇八至十英尺。街道悄无声息地穿过堤坝,在一个棉花打包机的货运站台旁边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货站的台架与货车车厢的门等高齐平,台上支起个卡其布的军用帐篷,还站着个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哨兵。
卡车转过弯,爬出了水面,登上运棉货车使用的坡道,许多卡车和满载家用物品的私家车,都开到这里把货物卸到站台上。这时,把犯人们锁在卡车上的铁链解开了,被成双地铐上一副脚镣之后,才让他们登上站台,走进一堆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什物中间——床、箱子、煤气炉、电炉、收音机、桌子、椅子以及装框的画,一连串的黑人在监视下正一件件地把这些东西搬进棉花打包房里,监视黑人的是一个脸也没刮的白人,穿件溅满泥污的灯芯绒衣服,一双齐臀的长筒靴,打包房门口还站着另一个荷枪的警卫。犯人们还没在站台上停步,便被那两个手执猎枪的警卫赶进了一间昏暗如山洞似的建筑物,里面乱糟糟地堆放着家具,那些大棉花包的顶端,梳妆台的镜子和餐具柜的漆面隐约地闪现亮光,光泽苍白而又静寂,没有任何折射能力。
他们穿过这里,来到刚才看见有军用帐篷和哨兵的那个货运站台上。他们等在那儿,谁也没告诉他们等什么或者为什么要等在这儿。两名警卫在帐篷前面同那个哨兵聊天,而这些犯人却一长溜地坐在站台的边沿,像一群兀鹫歇在一道栅栏上,他们一双双戴着脚镣的脚,在褐黄的凝滞不动的洪水上方晃来晃去;铁路的路基完好无损,岿然兀立,带着一丝儿临危不惧、挑战沧桑灾祸的意味;他们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眺望着铁道外面给截断了的另一半城镇:在浓重的灰色天空下,像是漂浮在一望无垠的水汪汪的平原上,那些房舍、灌木和树林,看上去井井有条,颇为壮观,俨然不动。
过了一会儿,从农场开来的另外四辆卡车也到了。四辆车一辆接一辆地靠拢停下,散热器对着尾灯,先后分别发出四次撕裂绸缎般的声音,消失在棉花打包房那边。不一会儿,坐在站台上的人听见了脚步声,沉闷的铁镣锒铛声,第一辆卡车上装的人从打包房出来了,紧接着是第二辆和第三辆卡车上的人;于是,现在有了一百多人,个个都穿着用垫褥布缝的工装裤和短上衣,另外还有十五至二十个背着步枪和猎枪的警卫。第一批人站起身来,一对一地并排站定,哐啷哐啷响着的铁镣像脐带似的把他们连在一起;这时,开始下雨了,一场灰蒙蒙的不紧不慢的雨,像十一月份而不是五月天的淫雨。然而,他们谁也没向敞开的打包房的门口挪动一步,甚至朝那儿望也没望一眼,无论是抱了期望或希望也好,不抱任何奢望也罢。即使他们动过念头,无疑也知道那里面的空余地方即使现在还空闲着,也是要用来放家具的;也许,他们心里还明白,就算那里面有空地也与他们不相干,倒不是因为警卫宁愿让他们淋透衣服,而是压根儿想不到要让他们避避雨。于是。他们干脆一声不吭,把短上衣的领子翻起来,成双地戴上脚镣站在那儿,像接受现场考验的狗,一动不动,耐心十足,差不多像在反刍似的,个个都把背部朝向雨,如同牛羊通常的做法。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发觉士兵人数增加到十二个以上了,个个都披着橡皮雨衣,既暖和又淋不着雨,还有一位腰带上别着一支手枪的军官;接着,他们虽然并未朝那边挪动却闻到了食品的气味,转过头一看,便瞧见就在打包房门里边搭起了一个军用野营厨房。但是,他们仍然待着不动,直等有人叫他们排成一行,他们才低着头,任雨淋在身上,缓慢地挪动过去,每人接过一碗炖肉,一杯咖啡和两片面包。他们淋着雨用餐。由于站台是湿的,没法坐下,便像乡下人那样蹲在自己的脚后跟上,猫着身子向前,竭力遮住碗和杯子,可雨点仍不断地溅进碗和杯里,就像落进微型池塘一样,雨水无声无息地浸入了面包。
在站台整整站了三个小时之后,有一列车来接他们了。那些站在站台最边沿的人目睹列车到来并从面前经过——一列显然是靠自身的动力行驶的客车,后面拖着一缕烟云,却看不见有烟囱,这缕烟云不往上升起,反倒缓慢而又沉重地向旁边散去,浮在湿淋淋的地面,显得本身既毫无分量又耗尽了活力。车到站之后便停了。这是一节单独的两端敞开的老式木制车厢,连在一节比它自身小得多的推动机车的前面。于是,他们给赶进这节车厢,大家都拥挤在车厢的一端,那里有一个小铸铁炉,阴冷无声的铸铁上,处处是烟草抽尽时敲烟斗的迹印,上面浮动着成千在星期日往返孟菲斯或穆尔赫德☾2☽的游客鬼影,周围还残留有花生壳、香蕉皮和婴儿的脏衣服——尽管炉子没生火,他们仍拥簇在它四周,还想挤到更靠近炉子的地方。“得啦,得啦!”一个警卫喊道,“现在都坐下来。”最后,三名警卫把枪支放开一边,走到他们中间,拉开这些拥挤在一堆的人,把他们赶回到座位上去。
车厢里并没有足够的座位,没座位的只好站在过道里,他们僵直地站着,听见松开刹车放气的声音,机车汽笛鸣响了四声之后,车厢猛地一抖便启动了;就像火车出现时神不知鬼不觉那样,这时仿佛由静止不动一下子变成了全速前进,站台和打包房匆匆掠过;然而这一次是机车在前,车厢直往后退,而先前是机车在后面推动车厢前进。
当铁路也照样淹没进水里的时候,犯人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感觉到火车不动了,听见机车拉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声音呜咽地越过荒凉凄楚的旷野却没有任何回声,他们仍然不觉奇怪;他们在雨水如注的车窗玻璃后面坐着或者站着,火车像先前那辆卡车一样,又探索着开始爬行,而褐黄色的水则在车轮之间、在推动车轮的轮辐之间旋动,拍打着机车充满烈焰的牵引炉腹而生成蒸汽;机车又一次发出一连四声短的刺耳鸣叫,声音里带着挑战和胜利的狂喜却不乏抛弃甚至告别的意味,仿佛这铰接在一起的钢铁火车也明白自己不敢贸然停下,否则没有可能回得去了。两个小时后,他们透过雨水直流的窗户,望见暮色沉沉之中有一幢种植场的房屋正在燃烧,这幢房子左无邻右无舍的,孤独地立在那儿,一团清楚可见、持续不绝、像火葬堆的烈焰,僵直地飞离自身映出的反光,在暮色中的一片水汪汪的荒丘上烧个不停,这景象真有些莫名其妙,令人感到憎恶而又稀奇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