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洛莫夫 精彩片段:
第四部
十
五年以后,维堡区也发生了许多变化。通往普舍尼琴夫人家的那条荒凉的大街上,盖起了一座座别墅。别墅中间耸立着一幢幢长长的砖砌的官家楼房,致使欢快的阳光再也照不到那所慵懒而平静的居室的窗玻璃上了。
这所小房子已有些破旧了,显得很脏很乱,像一个没有刮脸也没有洗澡的人。油漆剥落了,排水管也多处损坏,因此院子里积了一汪汪污水,像从前一样,要搭几块窄木板才能通行。有人走进栅栏门的时候,那条老狗也已不再蹦跳了,只在狗窝里懒洋洋地嘶哑地吠几声。
小房子的里面也有很大变化!现在那里当家的是另一个女人,跑跑跳跳的也不是从前的那几个孩子了。狂暴的塔兰季耶夫那张干枯的红脸又不时地在这儿出现了,温顺的惟命是从的阿列克谢耶夫已不在,扎哈尔和阿尼西娅也不见了。厨房里发号施令的是新来的一位胖厨娘,她不乐意地粗暴地执行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的轻声轻气的吩咐。把下摆掖在腰里的阿库林娜还在洗盆盆缶缶,那个睡眼惺忪的扫院子工人依旧穿着那件短皮袄在他的陋室里安度自己的残年。在清早和中午的固定的时间里,穆霍雅罗夫的身影重又在栅栏旁边闪过,腋下夹着大公文袋,不论冬夏都是穿胶皮套鞋。
奥勃洛莫夫怎么样了呢?他在哪里?在哪里?——他的遗体就安葬在附近的墓地里,在灌木丛中一处幽静的地方,在朴素的瓶形墓饰下面。朋友亲手栽种的丁香枝沉寂不语地垂在他的坟墓上面,苦艾静静地散发着苦味,就像是安谧的天使在守护着他的睡眠。
不论爱他的妻子的眼睛如何锐敏地照看着他生命的每一瞬间,那恒久不息的安逸、永远不变的静寂和日复一日的慵懒生活,终于使他的生命机器停止了转动。伊里亚·伊里奇死了,看来他死得没有痛苦,就像一座被人忘记了上发条的钟停止了摆动一样。
谁也没有看见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的情况,没有听见他临死前的呻吟。他中风一年后又第二次中风,也安全度过了,只是伊里亚·伊里奇的身体变得更弱、脸色更苍白了,吃得很少,也很少到花园散步,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耽于沉思,有时甚至哭泣。他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害怕死。
他有几次感到不舒服,也都过去了。一天早晨,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照常给他送咖啡时,却发现他已安详地死在床上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脑袋稍稍离开了枕头,一只手痉挛地压着心窝,看来是血液涌上来后就停在那里了。
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已经守寡三年。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子。他哥哥干了几年包工头,但是破产了。后来靠耍弄诡计,磕头作揖,又恢复了原来的职位,在“农民登记”处任文书,于是又像从前一样,步行上班,带回二十戈比、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的钱币,塞进秘藏的小箱子里。伙食方面,又像奥勃洛莫夫刚来之前那样粗糙、简单,但油水大了,量也多了。
在家里,哥哥的妻子伊林娜·潘捷列耶夫娜是主角,也就是说,她可以晚起床,一天喝三次咖啡,换三次衣裳,她只照料一件家务事,那就是把自己的裙子浆得尽量坚挺一些。除此之外,她一概不管。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像过去一样,是家里的活钟摆,她管理厨房和伙食,给全家人煮茶煮咖啡,缝补大家的衣服,洗衣服,看孩子,看管阿库林娜和扫院子工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可是奥勃洛莫夫的太太,地主的太太,她满可以单独过日子,独立自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缺什么。是什么原因迫使她去挑起别人的家务重担,去照料别人的孩子,去管别人的琐事呢?通常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之所以要做这些事,不是出于爱情,出于对家庭的神圣的责任感,就是为了混碗饭吃。还有,她完全有权使唤的仆人扎哈尔和阿尼西娅哪里去了呢?丈夫留给她的活信物小安德烈哪里去了呢?她跟前夫生的两个孩子又哪里去了呢?
孩子们都有着落了。万尼亚学校毕业后任了公职,玛莎嫁给了一个管理官家房产的管理员,小安德烈被施托尔茨夫妇领去培养,并被认作是他们家的成员。阿加菲娅·马特维耶夫娜从未把小安德烈的命运同前夫两个孩子的命运等同起来,混淆起来,虽然在心里可能是完全无意识地把他们三人摆在相同的位置上,但她还是把小安德烈的教育、生活方式和未来的生活与万尼亚、玛莎的生活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那两个孩子算什么?像我一样埋汰,”她满不在意地说,“他们生来就是粗人。而这个呢,”她在提及小安德烈时,却几乎带一种尊敬的口吻,如果不是胆怯地也是十分谨慎地抚爱着他,“这可是个小少爷!你看他长得多白多嫩,多水灵!小小的手脚,头发则跟银丝似的,跟他已故的爸爸一模一样!”
因此她毫不反对地、甚至还有点高兴地同意施托尔茨领养小安德烈的建议,因为她知道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去处,而不是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跟那些埋汰的侄儿侄女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