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鸟 精彩片段:
十一、二〇〇九年四月
美国肯塔基州诺克斯堡
春天再度降临在一座座只有欢乐没有苦难的城市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那场战争的第七个四月——也是我入狱的第三及最后一个四月,春天的气息渗进牢房的窗户。此时,我已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过上了平淡而开心的生活。我在一所地区军事监狱服刑。这种监狱只属于第二级别,关押刑期为五年或五年以下的犯人。大伙都戏称这种监狱是“成人托儿所”,令我感到非常好笑。
我很高兴,几乎所有人都把我淡忘了。监狱里有个还过得去的图书馆。狱警允许我把书借回牢房看。牢房有扇窗,够大,但太高,站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情况。牢房又有张金属写字桌,跟墙壁相连。久而久之,我发现看完书后,可以把书叠放在写字台上,然后站上去,就可以望向窗外了。只要能在封皮越来越破的书上保持平衡,就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操场、围绕监狱的蛇腹形铁丝网和铁丝网另一侧的树林。树林外面就是那个无聊的世界。我们这些战争的小害虫,被世界彻底遗忘了。
刚入狱的几个月,我花了很多时间,努力想理清关于那场战争的头绪,并因此养成了一个习惯:一想起某件事,就在牢房墙上做个记号。我想有朝一日,自己可以把这些记号排列起来,编成一个有条理的故事。直到很久以后,我仍记着一些记号所代表的内容。以前住这间牢房的某个人,在墙上留下了他名字的首字母“FTA”。“FTA”旁边的镜子下方,有段用粉笔画的长线条,代表死在果园里的男孩——那个男孩死后,默夫曾抱过他的脑袋。床铺上方的那段线条,代表一个瞬间的想法。那是我们到达塔法的第一个夏天。那天,我们正沿着一条胡同,经过许多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电线。炎炎夏日,那些电线投下稀稀疏疏、聊胜于无的阴影。我们前面,有个人拐向了跟我们相反的方向。正在拐弯的斯特林朝我和默夫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走上宽阔的公路。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到,默夫其实有两个选择,而我只是其中之一。与此同时,我问自己能否胜任那项任务,并且怀疑,那是否就是他妈让我照顾他的意思和原因。没记错的话,做那个记号时,粉笔折断了,所以那段线条比我打算画的要短许多。这个选择是错觉;所有的选择都是错觉,就算不是错觉,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一个选择必须与当时当地、其他所有人的选择对抗——什么意思?刷成浅绿色的混凝土墙上,那段短短的线条看着就像粉笔灰“爆炸”瞬间的情形。谁能不顾一切而做出选择呢?我们没有获得的那些选择呢?比如默夫,因为死了,永远无法获得选择了——我就是他没有获得的一个选择。虽然很荒唐,但我仍记得那个记号及其代表的内容。最后,我终于明白,根本不可能把这些记号有规律地排列起来。因为,它们的位置是固定的,一旦落笔就无法改变,强行排列可能是错的。我记起什么,就随手做个记号。那些记号正反映了那场战争的混乱和无序。八英尺长、六英尺宽的单人牢房,好似一个小小的宇宙。这个宇宙变得越来越混乱了。最后,我终于接受了下面的事实:世上唯一的平等之处在于,任何事物都在彼此脱离。
有时,狱警会来我的牢房,并看到墙上多了一些记号。但至于所有记号中,哪些是新的,哪些是旧的,他们一直无法区分。不过,少数几个狱警对他们下班或休假前在我墙上看到的记号数有个大概印象,所以,等到再次开始四十八小时的轮班或休假回来后,他们至少能感觉出数量的变化。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认为那些记号是有一定规律的。毕竟,那些记号可能确实是有规律的,因为我承认,要是多坐一两年牢,牢房所有的墙壁可能都会画满记号,甚至可能会根本看不见任何记号,只剩下几面被涂成白色的墙——那样的话,所有的记忆就连成了一片,好像那些记忆渴望变成把我关押其中的那几堵墙似的。当时,我自己倒是希望那样。但那些记号其实并没有什么规律,一切都是混乱的。狱警们似乎认为,我的那些记号具有某种意义,所以,要是他们理解错了的话,绝对是可以原谅的。
狱警们会问:“离你最快的出狱日子越来越近了,对吧?”
“嗯,”我会回答,“我觉得自己肯定会获得减刑的。”
“是啊,你肯定会获得减刑的。你是监狱里的模范。”
“也许吧,谢谢。”
“你一共记多少天了?”狱警们会指着墙上的记号问。经他们一问,我会意识到,自己做的那些记号,也可以用来表示过去的日子。
“肯定有九百八十三、九百九十了,对吧?快一千了?”他们会笑着问。
“肯定有。”我会回答,并想起默夫——由于尚未发现尸体,他暂时没被计入死亡士兵人数。我会琢磨,要是自己没撒谎的话,默夫是第几个死的士兵。
出狱前的那个春天,默夫的母亲曾来看过我一次。看得出来,等待我走进探视区的过程中,她一直在哭。
“你们不能出现任何身体接触。不过,要是想喝咖啡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去倒。”狱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