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鸟 精彩片段:
七、二〇〇五年八月
美国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
整个春天,我谁也不见,从早睡到晚,睡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不定时地醒来,听到本地学校的校车从街上驶过,接送不同年级和年龄的孩子。我听到孩子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并通过他们说话声音的高低,推断自己醒来的时间。
短短的时间内,我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糟糕得出人意料。我唯一的活动只有每天下午,往返两英里,去乡村小店买箱啤酒。经过我家的那条铁路,跟我家隔着一段长长的矮护堤。去买啤酒时,我不走马路,而是沿着那条铁路步行去小店。格子状的铁路上方,树阴如盖,绿色的枝叶间,阳光斑驳。积聚了整个春天的热气,有如浓雾,笼罩一切。大西洋西岸的夏天,湿热而多蚊。这种湿热跟塔法的干热截然不同——塔法的干热能立刻把人热哭,哪怕你已在高温下炙烤了几个小时。大西洋的湿热更加“美国化”——你一出去,热气就会立刻迎上来。你会热得透不过气来,简直得像在水中游泳那样,用手拨开身前的热气。
偶尔,到达那家小店时,我不会立刻走进店里,而会在树林中等待,直到某辆破旧的小卡车经过。我会等到那辆小卡车生锈的尾部拐上林边的马路,然后才借着车后扬起的灰尘的掩护,穿过马路,吱呀一声打开小店的双开门。我说不出自己那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可能是羞愧吧。但并不确切,因为“羞愧”这个词实在太宽泛了。人人都会感到羞愧。我记得,自己坐在茂密的灌木丛下的沙尘里,唯恐被人看到自己的模样。虽然附近没几个人认识自己,但我觉得要是遇见什么人,他们肯定会凭直觉知道我干的亏心事,投来异样的目光。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段特殊的经历更能让人感到孤立了。至少,我当时是那么以为的。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痛苦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细节。
回到家后,我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并且上面又凝结了道道发硬的盐渍。我把啤酒放进自己房间的壁橱,然后走到厨房,站在窗边,久久凝望池塘上方升腾的水汽。在我家那个简陋的乡村厨房,除了一串马上就干的湿脚印,我不想留下更多的痕迹,表明自己的存在。透过窗户,由近及远,我看到了街道、铁路、树林……看到了整个县域,看到了一栋栋像我家那样的房子。我家的房子坐落在一处大河谷最南端的山坡顶上,附近有片群山。每隔几年,就会有一只惊恐的黑熊从山上跑下来,游荡着钻进剩下的森林。我家又离大海很近。早期的殖民者以为,这片大海是他们溯流而上所能到达的最远端。当年,面对复杂的地质结构,他们别无选择,只得宣布:“我们迷路了,所以,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家。”小时候,大孩子们总拿我寻开心,骗我说只要使劲闻,就能闻到海水的味道。我每每信以为真,结果被骗得站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食品超市”停车场上的灯柱和海鸥中间,独自哭泣。但我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尽管他们的本意是为了捉弄我。
那一片分布着许多池塘和小溪——我家房子下方就有一个池塘和一条小溪。一条条蜿蜒的小溪,最后全都汇入了底部的詹姆斯河,望去宛如一条绳子上无数股分叉的细线。河对岸就是里士满市。有时,市里的那些玻璃建筑会映出底下的詹姆斯河、天上的云朵、市郊的钢铁厂和就快生锈的铁轨。我家的房子就坐落在河水冲刷而成的悬崖上——河水已对这片土地冲刷了千年,而且还将继续冲刷下去。悬崖下的詹姆斯河,弯曲迂回,仿佛商贩为展示货物所拉的横幅。
回到家,所有的一切都会勾起我的回忆,而每一幕回忆又会勾出另一幕回忆。就这样,一幕短暂的回忆接着另一幕短暂的回忆,直到我彻底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时,又在何地。“孩子,你能去修一下池塘边的篱笆吗?”那些逐渐变短的夏日里,母亲会这样说。于是,我会拿起锤子,抓上一把钉子,经过宽阔的院子,走到篱笆那儿,然后倚着篱笆,凝望池塘。和煦的微风吹来,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令我不由地想起过去。想起什么?什么也没想起,但又想起了一切。塔法市太阳神之门的阴影下,几只狗在湿漉漉的垃圾堆里打滚,狗吠声回荡不止。要是丑陋的乌鸦落到电线上,发出刺耳的叫声,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迫击炮弹的呼啸声。于是,已退伍回家的我,会做好被炸中的准备,并在心里骂道:来吧,狗日的,炸死我吧。等乌鸦飞走,我会猛然醒悟,然后望向身后,看见厨房窗上隐约映出母亲的笑脸。我会向母亲回以微笑,并挥挥手,然后抓着篱笆上松了的铁丝网,用钉子固定到原位。你想放弃,一了百了。你觉得走不下去了,就像来到了人生的悬崖边,不可能继续往前走了——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因为没地方可走。但时间不会倒流,你无法回头。所以,你想跳下悬崖,彻底放弃,却身不由己。进退两难的痛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你。这就是我当时的状态。
八月底,我离开了家。此前,我已习惯了漫无目的地闲逛,以打发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有天早晨,厨房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我在自己的单人床上醒来,但真希望自己没有醒。我有这种想法,已不是第一次了。每天晚上,我都会彻夜难眠,胡思乱想,想完记得的事,又想不记得但令自己心生愧疚的事。我闭着眼睛,红绿相间的眼皮上,环绕着关于那些不记得的事的情景,清楚而逼真。我分不清到底哪些事是真实的,哪些事是自己臆想的,但真实的也好,臆想的也罢,我不想再胡思乱想了。我想忘掉一切,想让自己的知觉,像烟雾那样随风飘散。我只想一睡不醒,尽管并未把这个消极的愿望付诸行动。当然,不想醒来跟意图自杀之间隔着条细线。虽然我发现,你可以在那条细线上走很长时间,哪怕自己并未注意,但周围的人肯定会注意到的。接着,自然而然,各种无法回答的问题就会紧随而至。
有天早晨,电话响了。母亲接了。“是卢克,孩子。”她在另一个房间喊道。那时才凌晨三点,我还在睡觉。
“跟他说,我迟点给他回电话。”
母亲走进我房间,话筒贴在胸口。“你得跟人交流,约翰。老是一个人闷着,不好。”
我从中学就认识卢克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即使到了现在,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的错,跟他无关。他的名字,令我想起了小时候人人都会发现的一件事:要是不断重复同一个字,慢慢地,你听着就像在说胡话了——你的声音好像收音机搜台时的噪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跟他说。”我说。
母亲盯着我。
“我会给他回电话的,妈,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