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鸟 精彩片段:
八、二〇〇四年十月
伊拉克尼尼微省塔法市
我们获准进行休整,以躲避炎热和沙尘。接着,我们遭受了在塔法的第一场风暴。风暴过后,秋天紧随而至。连日来,天空阴沉,暴雨如瀑,微微缓解了难忍的炎热,也稍稍冲涤了飞扬的沙尘。但我们仍然精神紧绷,而且还变得浑身湿透。
果园之战几天后的清晨,即将破晓的那一刻,一位少校来到我们排所在的基地。果园之战中,我们排表现出色,以自身仅伤亡寥寥数人的代价消灭了大量武装分子,并把平民的伤亡降到了最低限度。这为我们赢得了一项相对轻松的好差事:巡逻四十八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的定时巡逻。少校到来前,我们在塔法南郊那片鲜有人住的房屋之间穿梭、巡逻。他到达时,我们刚结束巡逻,回到基地。我们把装备往地上随便一扔,然后摆出各种姿势,倚靠在低矮的混凝土掩体和树上。
少校及其副官穿过伪装网,步履悠闲地来到我们排所在的区域。“所有人,立——正!”那名副官厉声喝道。
中尉摊着四肢,躺在混凝土掩体顶上呼呼大睡。我军用迫击炮向敌人轰炸时,我们经常躲进那个掩体,借打扑克或进行贴身摔跤比赛消磨时间,直到最后一批炮弹呼啸着飞过头顶。那名副官喝令之后,中尉并没有反应。少校和他的副官彼此对视一眼,然后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直到这时,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就连斯特林也没有动。他还背着全副装备,而且一如既往,佩戴得整齐而严实。黎明前,我们曾挤在一条污水渠里,边小心翼翼地拔出一个男孩脸和脖子上细小的弹片,边等待救护直升机到来。由于风暴的关系,天上层云密布,直升机无法飞行,迟迟不来,所以我们一连等了三个小时。我们实在累死了。
那名副官清了清嗓子,更大声地喝道:“立——正!”但我们全都沉醉在凉爽的雨幕和清晨的寂静中,几乎没有听见。
这时,斯特林自己醒了。他望着正在酣睡的中尉,打起仅存的一丝精神,有气无力地说:“稍息。”
少校开始讲话,我们则开始走来走去。只有斯特林还保持军人的样子,专心听着。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也就剩下军人的样子了。自始至终,少校在一旁大声宣读嘉奖令,我们则自顾自地忙着各种事情:有些人在伪装网和防水布下的干地上擦拭武器;有些人不顾下雨,在红色塑料桶里清洗衣服上的沙尘和盐渍,把满桶的水洗得又黄又脏。虽然,也有些人拿从家乡寄来的食品跟人换取香烟,然后点上一根,加入少校的听众当中,但大多数人对这个不期而至的嘉奖仪式并不上心。少校一条条地宣读授予我们勇气勋章和各种嘉奖的命令。给人的感觉,好像那些命令是什么东西,逐渐被水泡软,分裂成湿漉漉的一块块,然后由他分发给点到名字的人。至于对方接受与否,就看那人当时的感兴趣程度了。
只有斯特林的晋升引起了一些议论,而这主要是因为,他同时获得了一枚表彰作战英勇的青铜星章。不过,我们轮流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说“你真行,中士”、“这是你应得的,中士”。斯特林向少校行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然后来了个标准的“向后转”,坐回原来的地方,像刚才那样靠在树上。系有丝带的勋章攥在他的手心里,没有露出丝毫。
少校及其副官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注意到整个嘉奖仪式中,默夫始终没有出现。接下去的几周,我开始隐约感到他在故意躲着我。最初,我没有在意,因为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块巡逻时,他对我爱理不理的,但平常,他偶尔也会这样。在基地看到他时,他会表现出有什么急事的样子。要是我打算上前打招呼,他就会背过身去——如果避无可避,就立刻低下头。但默夫的这些表现全都情有可原。因为他妈的,他离开埋葬了他大好青春的矿井才一年左右。默夫经常说起那家该死的矿产公司。“西普山矿,”他会说,“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们要在凌晨三四点,躺在矿车里下矿井。我躺在矿车里,望着上面,心想世界就在离自己几英尺远的上方,还想上面的人巴不得矿层突然坍塌,好把我砸得粉身碎骨。”“妈的,巴特,”他会说,“每次,我会一连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太阳。”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默夫会这么回答。
塔法的天气又开始热了,但我们还是得出去没完没了地巡逻。真的太热了,就算太阳下山后,沙子似乎还在发光。我们热得他妈的实在受不了,于是就拿斯特林开玩笑,故意激他。“中士,现在的温度都达到一百二十度了。我们干脆投降,回家算了。”有人会这样开玩笑。
“闭上你的臭嘴。”要是心情不好,斯特林会这样回应。难得有几天,他似乎心情不错,那样的话,他会回过头,看着正在费力翻墙或踩着坡岸的碎石、爬出污水渠的我们,笑着说:“活着就得受罪。”每当这时,我会对默夫说:“要是有人能早点让我们明白这个狗屁道理就好了。”说这话时,我和他都感觉自己已经瞎了,因为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偶尔,整个天空看着就像个巨大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