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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情痴录_富美子的脚

谷崎润一郎
外国小说
总共16章(已完结

近代情痴录 精彩片段:

富美子的脚

先生:

我作为一介不成熟的学生,从未与您谋面,却突然给您写去这样的信,冒昧之处,还望见谅。在您百忙之中叨扰,很是惶恐,我想告诉先生的这个故事很长,但我还是想由衷地请求您,能从头到尾读完它。

说这样的事情,也许您会觉得我有些没头没脑,然而,我窃以为,这个故事对于先生来说,也不是那么无趣的事。如果您觉得这有些价值,可作为您以后写作的材料,我是一点意见也没有的。不,岂止没意见,相反我会觉得非常荣幸。老实说,我其实是希望有朝一日先生能把它写成一部小说,正是抱着这样的野心,我才寄出了这封信。若不是先生,若不是我所崇拜的先生,那么几乎不会有人能理解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可悲又不可思议的心理。除了先生,没人会对这个主人公的境遇寄予同情。——虽然,这是我写这封信的最初动机,而且,只要您能倾听这个故事,我就已觉得十分满足了。不过,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请您把它变成您写作的素材。说这样太过自以为是的话,或许您会生气,但是,如果可以,那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肯定也很高兴。不管怎样,我坚信,这个故事所呈现的事实,即便对于先生这样想象力丰富、迄今大概已有无数阅历的人来说,也绝非没有一读的价值。所以,尽管这是我这样没有文才的人所写的、并没出彩的东西,但我还是想郑重请求您,抱着对这个事实的好奇,请一定读完为止。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前段时间已经去世。他的姓氏是冢越,这个氏族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在日本桥村松町以典当铺为业,而我要讲述的冢越,听说从先祖数下来正好是第十代。去世的时间刚好在两个月前——今年二月十八日,时年六十三岁。据说他在四十岁左右患上糖尿病,本来像相扑选手一样肥胖,然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又并发了肺结核,结果一年比一年瘦弱。从死前一二年开始,已经瘦得像根纤丝,于是他到镰仓七里浜的别墅待了好一段时间。而在那期间,相比糖尿病,肺却是愈加糟糕起来,最终夺走了他的性命。移居到镰仓时,因为自己隐居休养,便把店铺移交给了养子角次郎,所以家里的人都“隐居隐居”地叫他,所以,我在这个故事里也称他为“隐居”。这个隐居和东京的家人关系非常不好,在临终断气时,赶来送终的也只有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冢越家是江户的世家,即便在东京市内也应该有好几家有势力的亲戚,但是在隐居生病期间,并不见这些亲戚们来看望,葬礼也操办得很简陋、清冷。因此,详细知晓隐居生病的情况以及去世前后情况的人,只有那时在他枕边亲密服侍的佣人阿定、小妾富美子以及我三人。在此,我得先交代下我和隐居的关系,以及我自己的身世境遇。我出生于山形县饱海郡,今年二十一岁,是美术学校的学生。我家和冢越家有着相隔非常远的亲戚关系,所以我初次出门到东京时,因为也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在到达上野的停车场后,便直接揣着父亲的信去拜访位于村松町的当铺。那个时候,还是隐居当家的时代,我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这个人的关照。因这个缘故,我在那之后也去了村松町两三次。不过,隐居和我的交往变得更加亲密,而不再只是为了面子上的情分,却是始于这个时候——是这一年或半年以来的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虽说是隐居,但是除此以外的女主人公小妾富美子,以及说此故事的我,也在这个故事中纠缠在一起。我在其中绝非只是扮演着一个单纯旁观者的角色,从某种角度说,也许是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我在对隐居的心理进行说明的同时,也许也是对我自身心理的解剖。

我和这位隐居,是因为什么而关系亲密的呢?其实,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是因为什么而开始接近这位隐居的——故事首先得从这个问题说起。无论从兴趣、知识还是一个人的整体性情来说,我这个在山形县的乡下长大的青年,和出生于旧幕府时代的江户下町的老人隐居,都完全没有共通点。我作为初次进城的一介乡野书生,憧憬着西洋的文学、美术之类,目标是将来成为一个洋画家。隐居则属于非常地道的江户儿☾1☽,崇尚德川时代的老习惯与传统。在我看来,这是个多少有些装腔作势的老人,有着恶劣装行家的下町趣味☾2☽。因此,无论在谁看来,隐居和我,都完全不是在一个领域的人,丝毫没有一起交谈的可能。这样的两个人会相互变得亲密,这自然是我主动接近隐居的结果。从隐居的角度说,亲属及亲人们都嫌恶疏远自己,这时,哪怕我是亲缘关系很远的人,但是叫着“隐居先生,隐居先生”,时常去拜访他,他心里自然也会开心吧。特别是快死时,小妾富美子另当别论,我若是不能每天出现在病房,他就不答应。但是,若非是我最初主动去接近他,那么我们绝不可能到如此亲密的程度。不晓内情的人,似乎非常善意地解释说,我是同情隐居被亲戚及家人抛弃的遭遇,所以才会一而再地去拜访,但是被这样说,我其实非常羞愧难当。我接近隐居,完全不是因为那样高尚的动机。老实坦白地说,我去见隐居,相比隐居,其实我是想见富美子。当然,并不是说我有什么非分之想,见了她就要把她怎样怎样,而且即使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我也知道,这是我这样的乡野书生所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尽管如此,富美子的身影仍然一直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哪怕十天不见,我就思念得坐立不安。因此,我就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没事就去隐居的家里。

族人排斥隐居,始于隐居迷上在柳桥做艺妓的富美子,并把她带进自己家门之后。听说,那是前年十二月的事,当时隐居六十岁,而富美子那年刚满十六岁成为正式艺妓。本来在那之前,隐居的放荡似乎就已成问题,但是也许大家觉得他年轻时便出入花街柳巷,而且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差不多时候自然就会消停下来吧,所以当时亲戚间也没太多关于他的闲话。据我听来的说法,隐居自二十岁结婚以来,换了三次老婆,自三十五岁和第三个老婆离婚后,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唯一的女儿初子,是和第一个老婆生的小孩。)他这样屡屡地离婚,除单纯沉迷于吃喝嫖赌外,在其癖性中其实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原因,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发现。岂止是老婆,即使找艺妓,隐居也是非常见异思迁的。刚以为他会疼爱哪个姑娘了,不到一个月他就马上厌倦而迷恋上了别的女人。而且,明明是这样的酒色之徒,他却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彼此相爱的人。在此之前,隐居爱慕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女人只是因为钱才把身体给他,没有谁是真心回应隐居的爱情的。隐居作为活力十足的江户儿,宽宏大量,通晓人情世故,男人魅力也算是达到普通水准,在这么长时间里,理应至少会有一个深交的女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却一直被女人嫌恶或者欺骗。或许,如前所述,因为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所以即使一时迷恋了,也没有和女人发展到亲密关系的时间。

“像他这样的浪荡公子,寻欢作乐是永远也不会停消的。喜欢女人就包养好了,可如果固定在一个人身上,或甚至招了小妾,那反而不自由了。”

有个亲戚经常这样说。

但是,只有最后的富美子要另当别论。听说隐居是在前年夏天认识她的,不过对她的热情,之后一直没有冷却过,相反,随着时间流逝,对她的迷恋变得愈加强烈。于是,那年十一月,她从见习艺妓成为正式艺妓时,自己就应承为她筹备一切,甚至还给了她独立开业的钱。但是不久,他就觉得仅此而已的话,仍然难以忍受,于是也不管最终是做小妾还是做老婆,反正先把她带到了村松町的家里。但是,尽管隐居如此热情,女人照例绝不是爱上他了。不管怎么说,相差四十多岁,所以只要不是傻子或疯子,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富美子乖巧地听从着被带进家门,无疑是预料到隐居的晚景不长,是以财产为目的而来的。

我第一次在他村松町的家里发现有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正是去年正月,在我年初顺便去问候隐居的时候。我从位于当铺里侧的住房格子门敲门进入,来到里面单独另建的隐居的房间。“呀,宇之(我的名字叫宇之吉。隐居不知从何时开始省略成‘宇之宇之’地叫我。被人叫作宇之,感觉就像下人,所以我很不喜欢),来得正好。进来吧,来,到这里来。”

大概刚才一直在喝酒,隐居健实方正的额头泛着红光,虽然是在家里,却裹着暖烘烘的毛丝围巾,钻在被炉里,以江户儿特有的、流畅卷舌的、仿佛说相声般的语气顺溜地说道。那时我注意到,有个我没怎么见过的俏丽风流的女人,正和他隔着被炉相对而坐。我走进客厅时,女人把一只手放到被炉架上,松开正襟危坐的膝头,朝我这边扭过脖子和胴体。说扭过“脖子”和“胴体”,是因为那时这两样东西是各自分开地、各以其独特的美呈现在我的印象里。不直接一口说成扭过“身体”,那是因为这不能真实反映我当时的印象。换句话说,那柔美纤直的脖子和纤细柔软而瘦削的胴体的动作,像此起彼伏荡漾开去的涟漪般连动着。而且,哪怕已经转向了我这边,那涟漪似乎仍然在身体的某些部位,譬如在她修长脖颈到肩膀的一带,留着微微荡漾的余韵。那女人的身姿竟是如此之婀娜性感而柔软!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其原因之一或许是她那裹住姿容的衣裳。她穿着带有衣领的唐栈花样和服,这从近来华丽的时尚来看毋宁说是落伍、朴素的,而且拖着很长的衣袖。隐居并没有什么着慌的样子,只是目光来回地在我和她之间逡巡,说道:“这是宇之吉,我的一个远亲,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受他乡下的父亲所托,虽然我能力有限,不过也在各方面尽力关照他……”

说完,他眯着眼睛,态度不明地默默笑了起来。隐居这是把我介绍给女人吧,不过却一句也没介绍女人是谁。

“我叫富美。您请随意些,不要客气。”

女人有些害羞似的一边说着一边却低下头来,结果我也被引诱得行礼作揖起来,感觉有点迷迷糊糊的。

作品简介:

《近代情痴录》收录谷崎创作于青年至中年间的六篇官能小说,皆属其前期创作中艺术成就较高的题材类型。这些作品主要围绕“情”而展开,各自以独特角度探索人性深渊,既有唯美主义的耽溺与沉沦,亦有官能小说的挑衅与骇俗,形成了一系列以欲望反叛时代的文学告白书,他亦以此为日本乃至世界的现代文学史增添了个人风格化极强的创作实践与美学实验。同时,此批作品不但延续了其初期创作中的世纪末美学与“恶魔主义”风格,亦可从中窥见后期经典长篇之题材类型与故事雏形:官能的愉悦与可哀,浮世痴人的呓语和独白;于阴翳中发现美的存在,从迷狂处展现生命热力。

作者:谷崎润一郎

翻译:张丽山

标签:谷崎润一郎近代情痴录日本外国小说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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