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情痴录 精彩片段:
青花
“你这段时间又瘦了。怎么了?脸色很差啊——”
刚才,在尾张町的四之角遇到的朋友T对他这样说。然后,他就想起昨晚和阿古里的事,不由连走路都感到疲惫。T当然不是因为察觉到这种事才说的——他和阿古里之间的关系,如今已经不值得再拿出来开玩笑,即使两人一起步行在银座大道也没什么奇怪。但是,那句话对于神经质而又在意外表的冈田,却是不小的打击。这段时间碰到的每个人都说他“瘦了”——实际上,这一年来,确实瘦得连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可怕。特别是这半年间,以前那么富有光泽的丰盈肉体和脂肪,一个月一个月地,像是被削去般消瘦下来。有时,就是一天的时间,也能明显地察觉出来。因此他习惯了每天洗澡时,在镜子里检视全身肉体的衰弱情况,但是最近,他已经害怕照镜子了。以前——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就是两三年前,他的体态还是被赞为像女人般。和朋友一起泡澡时,曾自豪道:“怎么样,摆出这样的体态,看上去像女人吧,你可别起奇怪的念头啊!”——其中和女人相似的就是腰以下的部分,他常常临镜爱抚那富有弹性而白皙如十八九岁姑娘般浑圆隆起的臀部,有种不能自拔的沉溺。大腿及粗壮的小腿线条都胖得丑陋,他喜欢和阿古里一起入浴时,将他那双肥得像猪一样丑陋的腿跟她的腿比对着看。那时,阿古里还是个刚好十五岁的少女,双腿像西洋人一样细长,这和他那跟牛肉铺女佣人般的腿放在一起时,看上去就更加美了。对此,阿古里开心,他也开心。性情奔放的她经常把他仰面扑倒,跳舞似的在他的大腿上跳,或来回走动,或坐在上面。但如今,它已细瘦得多让人悲哀啊。本来膝盖及脚踝关节等,像包米粉团般可爱地包裹着,中间形成小小的洼穴,但是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惨不忍睹,骨头都突了出来,在一层皮下面轱轱地滑动。血管像蚯蚓一样鼓露出来。臀部也渐渐变平坦,坐到硬的东西上时,感觉就像两块板撞在一起。本来还不至于瘦得露出的肋骨,最近也开始从下往上一根根突显出来,特别是从胃的上方到喉咙为止的部分,都剔透得清晰可见,能让人惊悚地了解到人体的构造。因为饭量大,于是以为这个便便大腹应该不要紧的,但连它也渐渐凹了下去,照此下去,可能马上就能看到胃了。双腿之外,因“像女人”而自豪的便是胳膊——怎么说呢,要是卷起胳膊,那是连女人都会称赞的,自己也曾对喜欢自己的女人笑吟“由此手腕,引君入胜”☾1☽,然而如今,即使有心偏袒,也难说像女人——当然也不像男人。与其说是人的胳膊,不如说是截木棍,是在躯体两侧垂下的两支铅笔。骨头与骨头之间凹下去的凹槽,里面的肉都已消失,脂肪也没了,这样下去会瘦到什么程度——自己都觉得惊讶,都已瘦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活着,并且还能动,对此既有感恩之情,也觉骇然。这么一想,哪怕仅是这样想想就已经让他的神经感到压迫,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似乎后脑勺突然麻痹得就要向后倒去,膝盖也似乎颤抖地要折弯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虽然其中也有神经在推波助澜,但也是长久以来遍历寻欢与色欲的报应——虽然也有糖尿病的因素,但那也是报应之一——他知道得很清楚。现在即使后悔也已无济于事,他遗憾的只是报应比意料中来得更快,已经降临到他最为倚仗的肉体上,而且还不是病在内脏,而在形体上。才三十来岁,本不该这么衰弱的啊——想着,他不由想顿足大哭。
“哎,你看,那个戒指是水蓝宝石吧?喂,是的吧,人家戴着会好看吗?”
突然,阿古里停下脚步,急忙掀着他的衣袖看向橱窗,一边说着“人家戴着会好看吗”,一边把手指伸到了冈田的面前,伸屈着五指给他看。或许是因为银座大道上五月午后的阳光正好明亮地照在上面,这些像是生来除钢琴琴键外不曾碰过其他硬物的、柔软而纤直的手指,今天却泛着浸染过般的妖艳光泽。以前去中国游玩,在南京的一家妓院里,曾看到一位似官妓的女子把手指搁在桌子上,手指非常柔软美丽,那时就觉得像是温室里的花朵,觉得世间大概再也没有像中国女人的手那样极尽纤细之美的事物了。然而,这个少女的手,也仅仅只是比那大了一点点,仅仅只是更有点人味而已。若说那是温室的花朵,那么这或许是野生的嫩草。而且因有人味,反而比中国女人的手指更有亲切感。如果将这样的手指像福寿草那样种植在小小的花盆里,那该是怎样的可爱啊……
“哎,怎么样?我戴会好看吗?”
说着,她把手掌放到橱窗的栏杆上,像舞蹈般优雅地翻转着。然后像是已经忘记了关心的水蓝宝石之事,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看。
“……”
但是,冈田不记得自己有回应过什么,他也和阿古里一样盯着同一个地方看——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充满了和这只美丽的手相关的各种幻想……回想起来,从两三年前开始,自己就一天到晚地对着这只手——这块让他深深眷恋的上肢肉——把它像黏土一样放在掌心上玩耍,像怀炉一样揣进怀里,放入口中,放到手臂下,伸到下巴底,任意地摆弄。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而相反,这只手却神奇地一年比一年更年轻。在还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它泛黄而萎靡,带着细微的皱纹。但如今,它皮肤紧致,雪白光滑而又干燥,在无论多冷的日子里,都会有强韧的油脂湿润地沁在皮肤里,连金色的戒指都黯然失色……无邪的手,孩童的手,像婴儿一样柔弱又像淫妇一样婀娜的手……啊,这手是如此的朝气蓬勃,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一直在寻欢作乐,但是为什么自己却这样衰弱了。自己哪怕光看见这双手,就会联想到它所挑起的各种各样的密室游戏,脑袋因这汹涌的刺激而阵阵疼痛……一直盯着看,冈田开始觉得那不是手……白天——在银座的马路上,这位十八岁少女的裸体的一部分——虽然只有手裸露在这里……肩膀的部分也变成那样,躯体的部分也……腹部的部分也变成那样……臀……足……它们都一个一个可怕清晰地浮现出来,形成奇妙的趴着的模样。不仅能看见,甚至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十三四贯☾2☽肉块的重量……一瞬间,冈田的意识飘向了远方,后脑勺一阵摇晃,仿佛就要向后危险地倒下……别傻了!——冈田啪地打消妄想……站稳了踉跄的脚步……
“那么,去横滨给我买吧?”
“啊!”
说着,两人向新桥方向走去——这是要去横滨。
今天买了很多东西,所以阿古里肯定很开心。若去横滨,那么山下町的亚瑟邦特、连卡佛等这些印度人的宝石店及中国人的洋服店等等,适合你的东西全都有。你是异国风情的美人,所以那种普通却更费钱的日本式服装不适合你。你看西洋人和中国人,他们知道不费钱也能把脸庞轮廓及肤色衬托得好看的方法。你今后也这样好了——阿古里被这样告知,所以对今天充满了期待。她一边走着,一边幻想着,自己现在穿的法兰绒和服里面,雪白的肌肤在初夏的温热里有些微暖地出汗,安静地喘息着。像小马一样纤长的手和脚上的肉,不一会就把那“不适合的”和服脱掉,给耳朵戴上耳环,脖子挂上项链,胸脯戴上丝绸或麻纱做的清爽半透明的胸罩,用脚后跟很高的纤细鞋尖酥软地……变成像走在大街上的西洋人那个样子。然后,这种西洋人一走过来,她就紧紧盯着人家看,缠着冈田问诸如“那个项链怎么样呢、那个帽子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那种心情,冈田也一样,他把所有年轻的西洋妇人全都当作是穿上洋服后的阿古里……那个也想买给她,这个也想买给她,虽然这样想……心情却一点也没因此而高兴起来,这是为什么呢。接下来要和阿古里开始有趣的游戏。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五月的天,去哪儿都是愉快的。“蛾眉青黛红布鞋”……让她穿上新的、轻的衣裳,穿上所谓的红布鞋,让她像可爱的小鸟一样,开车带她去找快乐的隐居地。海边那蔚蓝色的、景致优美的、一端突出来的阳台房也好,能透过玻璃门看到葱葱新叶的温泉地的一个房间也好,又或者是没什么人注意的外国人小镇的幽暗宾馆也好,在那里开始游戏,冈田自己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所以只是为了这个而活着——开始有趣的游戏……那里,她像一头豹子一样躺着……像戴着项链和耳环的豹一样躺着……是一只从小养熟的、很能领会主人喜好的豹子,不过它的精悍与敏捷却屡屡让主人感到束手无策。玩耍、搔挠、敲打、跳跃……最终咬裂成碎块,连骨髓都放在嘴里舔食……那样一种游戏!光想想都让他的灵魂被诱惑得陶醉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到全身颤抖起来。突然,一阵眩晕,意识再一次渐渐远去……现在,他想三十五岁是否已是生命的终点,就要倒在这条街道上死去……
“哎呀,你死了吗?真是没办法啊。”
阿古里看着倒在脚边的尸骸发呆道。尸骸上面,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正如火如荼地晒着,瘦得突隆出来的颊骨的凹槽里形成浓暗的阴影——“如果一定要死,他要是能再晚死半天,去横滨帮我买完东西就好了……”阿古里气鼓鼓地咂着嘴巴。“虽然可能的话,一点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但是也不能这样丢下他不管……不过,这个尸骸的衣袋里还有几百元钱。这本该是我的东西……他至少也应先留个遗言把它给我啊——这个男人已经蠢得无药可救地爱上我了,所以即使我现在从口袋取出那钱,买喜欢的东西,玩喜欢的男人,他也不会恨我,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多情的女人,岂止是允许,他甚至还喜欢我做那样的事……”阿古里一边给自己找理由,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钱。即使变成鬼怪跑出来,若是这男人的话,那也不可怕,即使成为幽灵,他也一定会听话的。肯定像自己想的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