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故事集2:你会找到我的地方 精彩片段:
白色的夜
“不要想一头牛。”马特·布林克里说,“不要想一条河,不要想一辆车,不要想雪……”
马特正站在门口冲着客人身后大叫。他妻子盖伊拽着他胳膊,想把他拉进屋去。聚会已经结束。卡罗尔和弗农转过身来挥手告别,大声说谢谢,低声提醒对方小心。台阶上有雪很滑,冻雪下了几个小时,冰晶混合着轻盈的雪花。他们刚离开布林克里家门廊的庇护,寒意就冻结了他们脸上的微笑。打在卡罗尔皮肤上的雪让她想起——这样的晚上想起这个有些奇怪——海滩上沙子飞扬那种扎人的疼痛。
“不要想一个苹果!”马特喊叫。弗农转过头,可是他的笑脸对着的是一扇关上的门。
街灯下小小的、明亮的区域中,仿佛有那么一刻,所有飞旋的雪花都有自身的逻辑。如果时间本身可以冻结,雪花就成了情人节贺卡上的金丝花边。卡罗尔皱起眉头。为什么马特想出一个苹果的形象?现在她在没有苹果的地方看到了一个苹果,悬在半空,把眼前的情景变幻成一幅可笑的超现实主义绘画。
雪要下一整夜。他们在开车去布林克里家的路上听广播里说的。什么也不要想的那个游戏以一个笑话开始,马特一直讲下去,从弗农的表情判断,他觉得笑话又长又让人吃惊。临近午夜时,卡罗尔走到房间另一头告诉弗农,他们该走了,于是马特飞快地说完他的笑话或故事——不管是什么——他在弗农耳边低语,讲得很仓促。他们像两个孩子,一个疯狂地低语,另一个低着头,但是弗农低头的姿态让你明白,如果你腰弯得够低,就能看到他脸上有一个大大的笑容。弗农和卡罗尔的女儿莎伦,马特和盖伊的女儿贝姬,她俩小的时候就那样并肩而坐,或者说并膝而坐,彼此低语。卡罗尔现在记起了这一幕,她每次想起莎伦和贝姬的事,就不能不想到某种带有性意味的亲密。贝姬后来给布林克里夫妇惹了很多麻烦。她十三岁就离家出走,数年后,他们有一次去做家庭问题心理咨询,发现她十五岁做过一次人流。再后来她从大学辍学了。现在她在波士顿一家银行做事,还在夜校选修了诗歌课。诗歌还是陶艺?随着挡风玻璃雨刷刷去玻璃上的积雪,卡罗尔眼前再度出现的苹果变幻为一只红色的碗,之后又变成一个苹果,车在十字路口停下,苹果变得更圆了。
她一整天都很疲惫。焦虑总是让她疲惫。她知道是个小规模的聚会(布林克里的朋友格雷厄姆有一本书刚被出版社接受,晚上当然很多时间会说起这事);她害怕它会成为大家的一个负担。布林克里一家刚从中西部回来,他们去参加了盖伊父亲的葬礼。这似乎不是计划聚会的时候。卡罗尔猜想,聚会没取消是马特的主意,不是盖伊的。她现在转身对着弗农,问他怎么看待布林克里一家。不错,他立刻回答。他还没开口,她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如果人们不在他们的朋友面前争吵,他们就没有问题;如果他们不撞到墙上,他们就没喝醉。弗农想尽量乐观一些,但他对于真正的痛苦从来都无法无动于衷。他的本能反应是用玩笑把严肃的问题拨到一边,但是他也能同样迅速地抹去脸上的微笑,突然搂住一个人的肩头。他不像马特,他是个热心人,但人们要是出其不意地向他表达情感,他会觉得尴尬。布林克里家看的同一个心理医生告诉过卡罗尔——弗农拒绝见他,而她发现他不去她也就不想继续——弗农对别人的善意感觉不适,是因为他为莎伦的死自责:他救不了她,现在人们对他好,他觉得自己不配。但是怎么也轮不到弗农来受惩罚。她记得他在医院里,莎伦问他要放在床头柜上的发夹,他假装会错意,把小黄鸭子发夹拿起来别进自己耳朵上方的头发。他一直努力逗她笑——用毛绒动物的纽扣鼻碰碰她的鼻尖,又碰碰她的耳垂。莎伦死的时候,弗农一直坐在她的床边(卡罗尔不知为什么靠在门上),四周是一个动物彩色粉笔画的战场。
他们安全地开过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汽车拐进他家的街口时打滑了。卡罗尔感到汽车发飘的那一秒钟,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但是他们轻松地摆脱了打滑。他一直开得很小心,她什么也没说,在那一刻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她问马特是否提到了贝姬。没有,弗农说,他不想开始一个痛苦的话题。
盖伊和马特结婚二十五年了,卡罗尔和弗农结婚二十二年。有时弗农相当认真地说,马特和盖伊是他们的另一个自我,承受并上演危机,替他们俩省去了这些混乱的经历。卡罗尔想到他某种程度上相信这个,觉得恐怖。谁会真的相信有办法在这世界上找到庇护——又有什么人能提供庇护?发生的事都是随机的,一件可怕的事很难杜绝之后发生坏事的可能。莎伦死的那个春天,后来让弗农住院的那个异想天开的内科医师给他抽血时抬头看他,几近漠然地说如果弗农也得了白血病,那真是令人无法承受的讽刺。血检结果出来了,弗农有单核细胞增多症。还有圣诞树着火的那一次,她向火焰冲去,像敲钹一样拍打双手,弗农及时把她拉开,赶在整棵树变成一把火炬,而她也被吞噬之前。他们的狗奥博在他们去缅因州度假的时候不得不施以安乐死,那个恐怖的女兽医,长着冰冷的绿色眼睛,漠不关心地为狗实施了死刑,她把一只修过指甲的手按在颤抖的狗身上,叫他“博博”,好像他们的狗是某个马戏团的小丑。
“你哭了?”弗农说。他们现在在房子里了,在走廊上。他才转身面对着她,递出一个粉色的带垫衣架。
“没有。”她说,“外面的风真大。”她把夹克挂在他递过来的衣架上,然后去了楼下的洗手间,把脸埋进一块毛巾。最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用毛巾紧紧按住眼睛,有几秒钟她得眨眨眼睛才能聚焦。她想起了莎伦小时候他们用的那种相机。透过取景框你可以看到两个图像,你得自己调整,把一个图像叠加到另一个上面,然后那个轮廓突然清晰。她又拿毛巾轻拍双眼,屏住呼吸。如果她不能停止哭泣,弗农就会跟她做爱。当她悲伤不已的时候,他感觉到他本能的乐观主义无法发挥作用;这时他变得缄默,他说不出话的时候,渴望触摸她。这些年来,他曾打翻酒杯,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有时她发现在洗手间里他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如果他怀疑她要哭,甚至会跟着她进去——走进去抱住她,连敲门都省了。
她现在打开门,向厅里的楼梯间走去,然后她意识到——其实是在看到以前就先感觉到——起居室的灯亮着。
弗农在沙发上仰卧着,双腿相叠;一只脚杵在地上,上面那只脚在空中晃荡。他即使筋疲力尽,也总是小心地不让鞋子碰到沙发。他很高,头不枕在胳膊上人就没法在沙发上平躺。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把外套挂起来,它像一顶帐篷盖在他的头和肩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确定他真的睡着了,然后进到房间。沙发太窄,没法跟他挤在一起。她不想叫醒他,她也不想独自上床。她到门厅衣柜里拿了他的大衣——他今晚没穿的那件雅致的驼毛长大衣,因为他觉得晚上会下雪。她脱去他的鞋子,静静地走到他躺的地方,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躺下,把大衣拉到上面,直到领子碰到她的嘴唇。然后她蜷起双腿缩进温暖之中。
如此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很少有日子会像从前一样。现在,在他们自己的四个卧室的房子里,在这个最大最冷的房间里,他们愿意以这种特殊的双层床方式睡下。不管是谁,看到会怎么想?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不认识他们的人会误以为这是烂醉如泥的睡姿,但任何一个朋友都能准确理解。假以时日,他们俩都能学会不再做出判断,判断他们如何应付悲伤的降临,那种出其不意却又如此真实的降临,让人只能立刻接受,就像接受一场降雪。在外面白色的夜的世界,他们的女儿可能正像一个天使那样掠过,在她悬停的那一秒钟,她会把这个场面看作一个必要的、小小的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