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传 精彩片段:
44、囚徒的叫喊
1956年年初,加缪寄了一份打印手稿给他的朋友让·布洛克-米歇尔的妻子维韦特·佩雷,她当时担任《快报》外交政策部的总助理一职:“您有时间阅读这120页书吗?在它面前我感到犹豫,甚至退缩。您会知道其中的原因何在。如果让也读了它,您可以给我提些建议……这本书会伤害到弗朗西娜的……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做了这件事。”下文是典型的加缪式语言:“有一年时间,我真的相信自己再也做不成任何事情。”信件的附言中最后写道:“书还没有取名,要不就是《当代英雄》,可这名字已经有人用过了。《最后的审判》怎么样?或者《伪君子》?”☾1☽
3月31日,他再次写信给维韦特:“这本书很快就要出版,书名将是《叫喊》,是一部‘叙事’。可现在我已经不再管它了。我充满了工作的欲望,更准确地说,狂热,就像刚刚出狱的囚徒想弥补这么多年失去的光阴一样。”☾2☽
一年多来,加缪一直告诉他在伽利马出版社的朋友,告诉贝拉米克、梅松瑟勒,以及弗朗西娜或者玛丽亚,他已经“耗尽精力”。在他周围,其他一些富有才能的人如勒马尔尚、路易-勒内·德福雷等都陷入了写作荒。萨特可不是这样,他自信心高涨,工作起来像一台全速运转的机器,茶、威士忌、含阿司匹林和安非他命的兴奋剂都是机器的润滑剂。
虽然忙于给报纸写文章,但在过去的18个月里,加缪还是在创作上取得了不少收获。除开戏剧方面不谈,他完成了7篇短篇小说,即《不贞的妻子》、《叛教者》、《来客》、《沉默的人》、《约拿》、《生长的石头》,以及《堕落》。其中最后一篇不顾作者本人的意志,就像珍珠生长一样发展成了篇幅较长的“叙事”。加缪写作时并非总是充满自信,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差不多在20年前,他写下了这样的感想:“有时,我需要写一些不完全受我控制的东西,可它恰好说明,我身上的某些东西超越了我自己。”☾3☽加缪最终决定在发表其它几部小说之前,先行出版那篇“叙事”,为此他试过几个别的标题,如《叫喊》、《示众柱》、《当代清教徒》、《镜子》、《议事日程》等等。最后确定的《堕落》是由罗歇·马丹·杜伽尔建议的,不过贝拉米克不赞成这个选择:
“人们会说成是‘加缪的堕落’的,小说带有影射性嘛!”
在进步主义者和伽利马出版社的圈子里,大家都在议论,加缪已经堕落到反动分子的阵营里去了。他不仅成了带头的和跟班的反共分子——《反抗者》不是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么?——,而且现在他居然拒绝支持殖民地的独立运动。
5月16日,由伽利马出版的《堕落》上市了,首批印刷了16500册。接下来,6月1日印了11000册,8日又加印了同样的数量。到11月,已经销售了126500册。☾4☽弗朗西娜开玩笑说:
“这个,是你欠我的。”☾5☽
1954年10月,加缪曾在荷兰小住过4天,其中有两天待在阿姆斯特丹。他于1956年3月中旬写完该书,把自己的姓名缩写签在书的封底。这段谨慎的“屏风”版的文字提出了一些问题,至于答案,得到书中去寻找:“在《堕落》中说话的那个人沉湎于一种事先算计好了的忏悔……他躲避在阿姆斯特丹,一个运河环抱,寒冷、光亮的城市里,他在这里扮演着隐居者和预言者的角色。这位前律师正在一家气氛可疑的酒吧里等待着自鸣得意的听众。他有一颗现代人的心,也就是说,他无法容忍被他人审判。因此他急于自责,为的是更好地审判他人。他用来自照的那面镜子,最后被他拿去照别人。忏悔始于何处?谴责又从何开始?在书里讲话的这个人是在自责,还是在指责他所处的时代?他是一个特殊的人,还是这个时代的缩影?在这精心设计的镜子游戏中,唯一的真实是:痛苦,以及痛苦所允诺的东西。”看着这段话,接近加缪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你是在嘲笑我!这也让人看出你的软弱之处!”罗贝尔·伽利马叫喊起来。
《堕落》不是一部自传。在接受访谈时,加缪强调他不是小说的主人公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可加缪会不会是一个深刻、机敏的自传作者,就像克拉芒斯透过他的面具表现出来的一样?他的亲友是不会弄错的,他们懂得加缪,也认出了他。一位熟知内情的读者——弗朗西娜——懂得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兄长)是想借此摆脱他自己的一部分特性,就像他试图摆脱那个让他不自在的巴黎文人圈子一样。她和其他一些人都明白小说中的某个带有象征意味的场景究系何指。那个从艺术桥上投入塞纳河的年轻女人,正是1953年在奥兰和在巴黎的弗朗西娜。
加缪把书稿的一些片断拿给她看。她告诉他:
“你总是在为别人的事业辩护。可是你听见别人对你发出的喊叫了么?”☾6☽
克拉芒斯没有救援的那个女人的喊叫,也就是弗朗西娜,以及其他女人没有发出的喊叫——阿尔贝没有去倾听这样的喊叫,也什么都没有听到。☾7☽吉里约忘不了那一天,当时他在夫人街的一间大屋子里工作,加缪告诉他,自己无法与他共进午餐,至于原因,要改日才能说。后来加缪告诉他:“我妻子想自杀。”当然,《堕落》并不只是传记性的。克拉芒斯没有孩子。他说过:“很难在我讲的话里分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克拉芒斯-加缪的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如果小说里的人物想遮掩什么,它的作者却不会撒谎。艺术创造有虚构和想象的权利。《堕落》就像一颗黑色的钻石,它的每一个平面都是清澈的,但谁也不能抵达它的核心。加缪不是圣奥古斯丁,然而他也奉献出了圣加缪的忏悔的一些奇妙片断,他集殉道者、喜剧演员于一身,既大觉大悟,又始终在摸索之中。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在他的名片上宣布他不仅仅是一个律师,还是个“喜剧演员”。他和众人游戏,他欺骗他人,欺瞒自己,同时又自我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