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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传_49、“我不喜欢重复”

奥利维·托德
传记回忆
总共54章(已完结

加缪传 精彩片段:

49、“我不喜欢重复”

加缪酷爱戏剧。他甚至常常去看大吉尼奥尔☾1☽,那儿经常一连上演三四部滑稽短剧,情节恐怖,还带着挑逗性和血腥味儿。

“这才是戏剧呢,”加缪说道,“我们刚刚看到了埃斯库罗斯和普劳图斯,要是有一天再出现一个莎士比亚,我不会感到惊讶的。他会用取消幕间的方式来上演剧目。”☾2☽

在通俗喜剧方面,加缪最喜欢的便是大吉尼奥尔和埃迪特·彼亚夫在波比诺歌厅的演出。自1953年10月以来,他一直致力于自己最雄心勃勃的戏剧改编计划,即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搬上舞台。加缪为此作了很多笔记。☾3☽第一个版本将是一场长达5个小时的演出,当然这比克洛岱尔的《缎子鞋》还是要短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加缪心中的分量几乎和托尔斯泰一样重:“《群魔》是我最看重的四五部文学作品之一。可以说,我在不止一个方面受益于这部小说,它帮助我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差不多20年前……我就在舞台上看见它的人物形象。”☾4☽在他的计划中,加缪想把“这部讽刺喜剧改编为正剧,最后再改为悲剧”。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的人物“既不怪异,也不荒诞,他们和我们类似,与我们有同样的心灵。如果说《群魔》是一本预言书,这不仅仅是因为它预告了我们的虚无主义,还因为它展示了分裂的、僵死的灵魂。”在加缪看来,剧本的中心是灵魂的冒险,即萨托夫的被害和斯塔夫罗金的死。后者是一位“当代英雄”,而《群魔》则是一部“有现实性的作品”。加缪告诉卡特林娜·塞莱斯:“极端的气候,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都是导致越界和过度的自然氛围。”☾5☽

为了打磨新的文本,加缪使用了鲍里斯·德·施雷泽长达900页的小说译本,☾6☽还特别借鉴了斯塔夫罗金的忏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手记。☾7☽其实,改编的过程也是加缪在事隔多年以后对自己早期经历的一番回顾:《西西弗的神话》中有整整一章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基里洛夫及其“逻辑自杀”理论的分析;而纪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他在年轻时也曾浏览过。从1958年4月起,加缪正式开始改编《群魔》。为了顺利地进行写作,他考虑在南方购买一座宅子,而剧团的资金问题也不断困扰着他,正如他在致剧团经理米什里娜·罗藏的信中所说,“我想这些计划不可能都得到圆满的实现。”☾8☽剧本本身当然是基础,加缪在第一稿的基础上继续删减,演出时间被缩短到4个小时,包括7场,全剧共有23个人物;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手术——须知陀氏小说中有44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甚至第一稿剧本中也还有28个。加缪取消了若干次要的插曲,也隐去了总督和作家卡尔马兹诺夫等角色。☾9☽要在舞台上表现暴乱的场面是很难的。加缪就像写作《亨利五世》时的莎士比亚一样,要求观众原谅他无法在舞台上再现战争场景,而要求他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从而免去演员“挥舞四五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的无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本身就是“分镜头”的,这正是加缪寻找的“戏剧体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曾就斯塔夫罗金这个人物说过:“我是在场景、动作,而不是在推理中表现他的性格的。”☾10☽

苏珊娜·阿涅利发出了这样的叹息:“加缪,要么我们就看不见这个人,要么就看见他大声抱怨文学带给他的痛苦……我觉得一切和文学有关的事情都让他烦恼,于是我故意让其它一些事情也拖拖拉拉的,好分散他的注意力。”这位秘书忧心忡忡:“这样下去可不妙……试验剧会让他完全离开文学。这样一来我们就该分手了。说真的,我觉得那一天离我们不远了。”☾11☽“母鹿”(这是阿涅利的外号)的确担心,如果一味沉迷于改编剧本,那他就不再(是永久,还是暂时?)是一位原创性的作家了。

加缪想到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俄国,想到了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心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写道,“此人既不喜欢社会主义,也不喜欢一般意义上的人文主义。作为将《群魔》改编为剧本的人,我在发现这一点之后获益不少。不过他在日记中提出了一种福音式的共产主义,这种思想,我们可以把它归入最宽泛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因为它不同于自由主义,而是植根于‘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样的理念。而这也正是我想表达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马克思,因为后者提出的是一种傲慢的社会主义,中间没有包含爱、罪等不可缺少的概念……很明显,他心目中的答案并非是耶稣加马克思,而是耶稣加俄国人民。”☾12☽

加缪非常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主题,同时,打剧本一开始,就向他的敌人和友人们发出种种眼色。全剧一开始,强烈的聚光灯就对准了叙述人(他的角色相当于莎士比亚戏剧中念出序曲的旁白叙述者)。叙述人把帽子拿在手上,站在幕前——加缪特别强调,他彬彬有礼、语带反讽,同时又无动于衷——开始描述斯特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教授,此人“很有尊严,在流亡和苦难中不失思想家的风度,只是,每年有三四次,他会陷入抑郁的状态。”获得诺贝尔奖不到一年的时间,叙述人安东·格里高利耶的话“一个人不能既爱他的妻子,又爱正义”会让人想到什么呢?《西西弗的神话》的作者大概也会像基里洛夫在第三场里那样讲话:“对那些使人们不敢自杀的理由,我很感兴趣。”斯塔夫罗金自我分析道:“我已经结婚了,所以不可能再娶另外的女人,或者向另外的女人求爱。”斯塔夫罗金没有离婚,而加缪却老有离婚的念头,还和弗朗西娜的姐姐克里丝蒂安娜谈过此事。☾13☽克里丝蒂安娜对加缪的计划毫无热情,因此,他不再写小说也就不足为怪了。☾14☽

戏剧是多维度的活动,涉及到纯粹文学和艺术,也与技术和资金有关。加缪把自己的改编本提交给一些职业人士,听取他们的意见,当然主意还是他自己拿。在加缪的戏剧团队中,由玛丽亚介绍给他的米什里娜·罗藏是最先读到《群魔》剧本的人之一。加缪很信任她,向她征求意见。“我读了您的剧本,很受吸引。”☾15☽罗藏这样对他说。接着她坦率地补充道:“很惭愧,我没有读过小说原著。”不过,在一定会到现场观看演出(如果加缪本人登台的话)的人中间,她并非唯一一位没有读过小说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无知也是有益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就能直接面向剧本。它的节奏的密集度恰到好处,很睿智,令人感动。从技巧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出戏的难度很高。您满怀激情地投入了进去……我曾经琢磨过,它会不会缺少某种‘尖刻’的元素。”

加缪和罗藏为寻求资助,也为寻找合适的剧团和演员而四处奔走。不过这并非易事:法国的剧团一般很少能得到经济补助,只有少数演出场所例外。根据估算,《群魔》的开支会在2000到2800万法郎之间,这笔钱最后好歹有了着落。米歇尔·伽利马参与了此事。本来,有可能邀请一位名叫拉尔斯·施密特的瑞典裔美国人来担任财务经理,但加缪拒绝了此项动议:“我不喜欢用我的名头打广告,也不想让法国的戏剧舞台变成人家的殖民地,靠美元和瑞典人的光环过日子。”☾16☽有十几家剧团,包括“暧昧”、“王宫”、“文艺复兴”和“赫尔伯特”在内都不肯和加缪合作。于连推荐了萨拉·伯恩哈德,并且毛遂自荐愿承担演出重任。可接下来又遇到了新的问题:作家相中的几位演员都没有合适的档期。加缪一无所有,只有所谓的名气(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如此),于是他只好独自扛起重任。……作为一名现实主义者,罗藏认为这出戏勉强可以“运作”,但她的预期并非都是乐观的。剧本的长度首先就让她感到不安。☾17☽让-路易·巴洛特对这出戏表示了兴趣。于是大家准备了一份风险协定,规定不管演出的结果如何,有收益五五分成,出现亏损也各负其半。☾18☽ 可事到临头巴洛特又打了退堂鼓。加缪最后和安东尼剧院的女经理西蒙娜·贝里沃签订了合约。在演员人选方面,他仍然有自己的偏好。根据默契,玛丽亚·卡萨雷斯已经不在加缪的戏里扮演任何角色,为的是不刺激弗朗西娜。加缪选定皮埃尔·布朗夏尔饰演斯特潘·韦尔霍文斯基,米歇尔·布盖演韦尔霍文斯基的儿子,皮埃尔·瓦内克饰演斯塔夫罗金。此外,瓦尔瓦拉·彼特洛夫娜·斯塔夫罗金的扮演者是塔尼娅·巴拉肖娃,卡特林娜·塞莱斯扮演玛丽亚·特罗菲耶芙娜·勒皮阿基纳。海报终于登了出来,演员名单赫然在目,全剧定为3幕22场。在打印稿的剧本准备就绪以后,米歇尔·布盖有幸先睹为快,作品打动了他,但他也对加缪分配给他的角色提了一点意见:他本来是想演韦尔霍文斯基一角的。不过他并未固执己见。这出戏中也有一些不那么有名的演员,如夏尔·德内、罗歇·布兰、尼科尔·凯塞尔等。罗藏还推荐了达尼埃尔·伊夫内尔、瓦伦丁娜·戴西耶,以及弗朗索瓦丝·罗塞。

罗藏曾有这样的想法:“既然我们期待彼得·布鲁克同意让这出戏在百老汇上演,那您为什么不想借此良机革新巴黎戏剧界的舞台布景风格呢?如果一出戏在巴黎和在纽约上演的时候,道具背景都一成不变,那不是太单调了吗?对彼得来说,在这边完成的工作,到了那边就会打折扣的。”演戏就像调制蛋黄酱,不管味道好不好,时间久了配料总得有所变化,才能吸引顾客。

排演过程还算顺利。加缪很喜欢看着一出戏慢慢成形的那种感觉。日子久了,渐渐他也感到疲惫,尽管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排演过程让我烦闷。老实说,我不喜欢重复。”☾19☽但他还是很快克服了消极情绪,恢复了工作状态。排演是在1958年11月末开始的。根据工作流程,首先是“桌边的阅读”,然后才是“动作”。加缪对皮埃尔·布朗夏尔等演员说:

“你们觉得该动就动,觉得该坐下就坐下。按照剧本给你们的灵感去做就好了。”☾20☽

从此,作家满足于观察和倾听,不再主动干预。让布朗夏尔感到满意的是,他终于明白了,演员不经意间摸索出的一个动作、一个声调,常常比导演机械的指令要更加有效。加缪相信剧本不是用来禁锢人的,他放任演员们去自由发挥。某些导演会预先在笔记上规定好一切细枝末节,可靠了布朗夏尔,加缪在排演中并不指定语调之类的细节。在需要讨论的时候,他更多的是去找卡特林娜·塞莱斯,后者也喜欢征询他的意见。尽管有时精疲力竭,但自《轻蔑的时代》以来,他还从未像指导排演《群魔》时这样像一个地道的导演。在每天开工之前或者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电唱机上放几段俄罗斯民间小调,营造欢快轻松的气氛。

马约将布景安排得井井有条。加缪喜欢有风格的装饰、道具和服装,就像当年在劳动剧团时一样。作为导演的加缪不只是一位重操旧业的作家,还是一位运用新语言的创造者。他注视着人物身体的动作,鼓励演员在身体姿态方面下工夫,而在这个年代,其他导演主要关注的还是台词念白。加缪从不把什么教条奉为绝对的律令,也不用同样的模子去套不同的演员。在很多演员面前,他都显得十分宽容、随和。

作品简介:

阿尔贝·加缪(1913-1960),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既是文学名著《局外人》《鼠疫》《堕落》《流亡与王国》《第一人》,也是思想论著《西西弗的神话》,尤其是《反抗者》的作者。

这部精彩的《加缪传》出自法国著名传记作家奥利维耶·托德之手,采用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是加缪研究领域的一项重要成果,不仅真实生动地还原了一个杰出作家短暂而又丰富卓越的一生,而且有助于研究者和广大读者深入了解其艺术的独创性和思想的深刻性。

作者:奥利维·托德

翻译:黄晞耘何立龚觅

标签:奥利维·托德加缪传人物传记法国阿尔贝·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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