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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传_结语

奥利维·托德
传记回忆
总共54章(已完结

加缪传 精彩片段:

结语

按勒芒医生的说法,加缪早年肺部受创太重,本来是难享天年的。

1960年,加缪的同龄人理查德·尼克松在电视里和约翰·肯尼迪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不久后者当选为美国总统。同年,法国爆炸了第一枚核武器。共产主义世界的分裂也在此时发生了,中国和苏联从此分道扬镳。圣-琼·佩斯在这一年加冕诺贝尔桂冠,用加斯东·伽利马的话说,这是“迟到”的荣誉。戴高乐在北非交替运用“捉迷藏”游戏和铁腕政策,他拒绝承认“阿尔及利亚共和国临时政府”是阿尔及利亚国家的唯一合法代表,但同时又宣布,“属于阿尔及利亚民族的阿尔及利亚正在建立的过程之中”。

在纪念加缪之死的文章中,最广为流传的是萨特在《法兰西观察家》上发表的文字。☾1☽“我们之间发生过争执,”萨特的字里行间透出他那诡异的辩证法:“争执,这并没有什么 ——即使我们不再见面 ——它恰恰是我们在这个世界里继续一起生活的一种方式。”这篇文章是一气呵成的,手稿证明了这一点。☾2☽对萨特来说,加缪在阿尔及利亚问题上的沉默显得“过分谨慎”,可是作家“顶着历史的潮流,作为醒世作家的古老家族在当今的继承者,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须知正是这些醒世作家的作品构成了也许是法国文学中最富有独特性的部分。”萨特重新回到了当年的《〈局外人〉之解释》。他接着写道:“他以他那执拗狭隘而又纯粹,严峻而又放荡的人道主义,和这个充斥着丑恶和劣迹的时代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但是反过来,通过顽强的拒绝,他却站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心;他与马基雅维利的信徒们和现实主义的崇拜者们背道而驰,并确证了道德行为的存在。”这篇文章固然流露出真情,但事情也并不那么简单。在米歇尔·贡塔的追问下,萨特承认自己写得有点儿矫情,因为他觉得那样的文字显得更“漂亮”。☾3☽在加缪死后10日,萨特告诉一位17岁的年轻人帕特里斯·库尔诺:“说到底,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龌龊的事情,我也是一样。”☾4☽这句话是对死者的攻击,是轻浮的表现,还是对真相的遗忘?与此同时,萨特表现出慷慨大度的一面,他要求罗贝尔·伽利马为弗朗西娜·加缪和她的一对双胞胎提供帮助。第二年,他在为法农的《全世界受苦的人》☾5☽一书所写的热烈,甚至是极为煽情的序言中谈到了暴力,在他看来,遭受压迫的殖民地人民杀死殖民者是有理的,这正能够表现其人道的精神:“那些非暴力不合作者的脸上显现出一团和气,仿佛既没有牺牲者,也没有刽子手!”1965年,萨特在日本又一次谈到了这个问题:“在我们国家,许多伪知识分子在议论印度支那战争或阿尔及利亚战争时宣称:‘我们的殖民地政策并不好,海外领土上充斥着不平等的现实。可是我反对一切暴力运动,无论它来自何处。我既不想做牺牲者,也不想做杀人凶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赞成土著人起来反抗殖民者。’”萨特本人的思路与中庸无缘,他表示:“这种所谓的普遍主义立场无异于说:‘殖民者对被压迫者施加的慢性暴力,比如恐怖以及由此造成的剥削、失业、饥饿等等都是无关紧要的,不管怎样,这些弊端总是会消失的。可是被压迫者武装反对殖民者,我却坚决反对。’”☾6☽萨特并没有提到加缪的名字,可是他一再提及“没有牺牲者,也没有刽子手”等文章,其矛头所向自是不言而喻的。☾7☽

在萨特的心目中有三个加缪:伙伴、作家和政治家,反之也是一样。两人之间兄弟般的情谊未能善始善终,原因非止一端。在思想方面,他们最后在曾经相遇的地方分手。加缪始终保持着《阿尔及尔共和报》时代的评论家的姿态,他不信任作为思想家的萨特。而《词语》的作者虽然赞赏作为小说家的加缪,但断定他是个蹩脚的哲学家。从1939到1960年,他们之间的关系走完了一个封闭的圆圈,也许两人的相互喜爱和欣赏一开始就伴随着诸多保留的雾霭。用典型的萨特式的语言来说,加缪在政治上比萨特要“真实”——我并不是说更“真诚”——,而在人道的方面,我认为他也更“透明”或者更诚实。自两人辞世以来,所有已经披露和尚未披露的文件都证明了这一点。

在伽利马出版社的佛罗伦萨式走廊里,加缪总是和立场偏右、同属伽利马签约作家的罗歇·尼米埃(《蓝色轻骑兵》的作者)相互回避。尼米埃在加缪死后回忆说:“他和我们保持着距离,谢天谢地,我们对他也是一样,也许态度还要生硬一些。可是这样有意识的躲避并没有让我们变成彼此的敌人。”来自这样一位有才能的右派人士的好评——当然好评并非来自尼米埃一人——显然把加缪的思想轨迹弄得更加含混不清。于是有些企图用墨水和胶固定住加缪形象的评论家只好得出结论:他是一个温和的保守派。

剧作家让-卢·达巴蒂曾经写过一篇小说,书中描述了某些在1960年20岁上下的年轻人对加缪的看法:“一个年轻人死了,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人们把他的书交到我们这些哲学班学生的颤抖的手中。有些人大口吞咽着这精神的食粮,为这清澈的词句陶醉不已,却连荒谬和荒唐都分不清,他们属于盲目的反抗者的行列。还有人被他的书感动,试图在思想上摆脱乐观的情绪,他们想象着西西弗是幸福的,随即又感到厌倦……还有一些人很快就抛弃了加缪,他们看到作家呼吁孤独的奋斗,就将他抛下,让他独自面对挑战。”☾8☽星移斗转,在1996年的今天,加缪已经不再如1940、1952和1957年那样孤身穿越沙漠,他已经拥有数以百万计的忠实的读者。

加缪的自我评价显得既严肃又欣然自喜,他在生命结束前不久写道:“我……避开了所有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我也希望所有的人都避开我。”☾9☽夏尔·蓬塞承认加缪曾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但也认为“性爱在他的眼中,就像和不同的女人喝酒一样随便”。☾10☽达岱尔森在他的一首诗中写道:“所有对肉体的爱恋都是合法的。”加缪的思想距此不远,因为他也说过:“在日常生活里,谎言和礼貌都是善意的表现形式。”☾11☽一直到死,他都同时爱着几个女人。尽管他并不忠实,却并不喜欢受到别人的欺骗:“你告诉我的事情让我痛苦。这是事实。可是你不该因我的难过而伤心……我知道,我尽力想让你离开我。在我整个一生中,每当有人对我产生依恋感时,我都会尽量让他退缩……”☾12☽加缪交心的对象往往更多的是女性:他对自己的母亲讲话,但并不经常和她“交谈”,他“疯狂地寻找他从未有过的父亲”。☾13☽我认为,父亲形象难以忍受的缺失有助于我们理解阿尔贝·加缪和某些友人同志之间的关系,包括友谊的破裂。在《第一人》中,孤儿终于来到了父亲的墓前,又悄然离去。也许只有精神病医生或者精神分析师才能透过加缪的风流史和前后不一发现一种真正的忠诚。正如蓬塞所说,加缪“在公众事务中是从不退缩的”。证据在手,谁能够否认这一点呢?

加缪既富有魅力又脆弱敏感,既真诚又不无做作,既谦逊又自视甚高,他无法容忍没有人爱恋的感觉。事实上,他也的确经常得到别人的爱。当然,他希望被别人理解,却至死未能如愿。他经常谈论幸福,以期望找到快乐安宁的心境。就像西西弗一样,必须想象这个人也是不幸的。加缪的生活中充满了内心分裂和分离的痛苦,可是没有这些体验,又怎么会有小说《堕落》的诞生?至于文学教材中被神化、“无害化”了的作家形象,我们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阿尔贝·加缪无疑是一位危险的经典作家:人们在全世界讲授他的作品,一切社会阶层都在读他的书。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通常意义上的诗人,尽管他也有如《阿尔及利亚纪事》这样的戏作。☾14☽

不过,加缪在《婚礼集》和《夏天》等散文中,让读者感受到了浓烈的诗意。我相信《局外人》和《堕落》经得起时间的汰选,《反与正》、《婚礼集》和《夏天》也同样如此,因为它们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政治争论。自伽利马出版社成立以来,销量最好的一本书就是《局外人》。加缪的读者群今天依然在不断扩大,他们来自截然不同的阶层。且不说可信度值得怀疑的民意调查,在那些更“封闭”的问卷中(诸如“下列作家中哪位……”之类的问题),加缪的名字总是和巴尔扎克、高乃依和莫里哀并列在一起。另有一些更“开放”的问卷,设计者通常要求读者回答“在世的或已经死去的20世纪作家中,谁最让你心动?”这样即兴式的问题,加缪在其中总是名列前茅,用民意调查的术语来说,他有4.5的高分,这比马塞尔·巴尼奥尔的3分、弗里德里克·达尔的2.6分,还有萨特的0.8分都要高。☾15☽

1979年,让-雅克·布罗歇再版了《和高中生谈哲学家加缪》一书,这是一本长期以来颇有争议的小册子。1995年1月4日(如果加缪还活着,这一年已经84岁了),他写信告诉我,“在一个较小的意义上,《局外人》和《堕落》是伟大的作品”。布罗歇在他的小书里曾经认为,“加缪或暗地里,或公开地支持现存体制。”可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得出相反的结论。布罗歇认为加缪“没有扰乱我们的资本主义和基督教文明中的任何事物”,“对怜悯的呼吁或许是这位作家身上最令人反感的东西”。☾16☽这些说法是否站得住脚?如果呼吁怜悯也是罪过,那么,难道如今的人权事业、政府或非政府组织兴办的慈善机构也要蒙受类似的罪名?布罗歇在给我的信中认为“法国的阿尔及利亚”已经融入了加缪的血肉。此话何解?如果他的意思是指加缪主张把阿尔及利亚保留在法兰西共和国的框架内,那么这句话还算客观;但“法国的阿尔及利亚”一语在字面上不免让人联想到殖民主义、反恐怖主义和法国人成立的“秘密武装组织”(OAS),如果据此来理解加缪的一生和他的思想,则显然扭曲了事实。此外,布罗歇认为《第一人》带有“‘黑脚’们的小气”,我却相信这部未完成的小说是震撼人心的。☾17☽

从前,人们喜欢说,宁愿跟着萨特错,也胜过跟着阿隆对。在某些场合,我们可以把这句话里的阿隆换成加缪的名字。☾18☽

加缪有成为戏剧家的雄心。在我看来,《卡利古拉》在舞台上是最有力量的杰作,超过他的其余作品。加缪是不是一位好演员呢?我没有亲眼看过他的演出,因此无法就此作出任何判断。或许,他在《唐璜》或者《群魔》(饰总督一角)里的表演是令人满意的。相比之下,他在电视上的表现差强人意,似乎略显夸张而不够自然。

加缪首先认为自己是艺术家,是“神话的创造者,尽管不一定十分成功,但注定这是个人唯一的命运。”☾19☽作为小说家,他并未像司汤达、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梅尔维尔、福克纳、格拉汉姆·格林、普里莫·莱维、三岛由纪夫、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等人一样创造一个宏大的想象性世界,不过他最好的两部小说风格独特而遒劲,的确堪称文学史上的杰作。《局外人》和《堕落》两本书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尽管某些空头理论家倡言“解构”和“互文性”,还有人搬用新兴的手稿研究方法(指比较作家写一本书时的不同底稿)来破除其神秘性,尽管人们对它们的解读也并不一致,但无论如何,这两部小说就和一切深邃的文学作品一样,内中深藏着难以解释的秘密。至于《鼠疫》,加缪的写作速度更慢些,由于有自我审视的距离,它的风格更明确、更少隐晦,也更富教谕性,仿佛在说:这是好人,这是坏人,这是无神论者,这是基督徒。加缪曾对布里斯维尔说过:“我在进行音阶练习。我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在令人惊叹的多元性背后,加缪的文学创作蕴含着令人困惑但难以忽视的统一性,而它归根到底来自于和一系列正确思想的联系。

作品简介:

阿尔贝·加缪(1913-1960),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既是文学名著《局外人》《鼠疫》《堕落》《流亡与王国》《第一人》,也是思想论著《西西弗的神话》,尤其是《反抗者》的作者。

这部精彩的《加缪传》出自法国著名传记作家奥利维耶·托德之手,采用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是加缪研究领域的一项重要成果,不仅真实生动地还原了一个杰出作家短暂而又丰富卓越的一生,而且有助于研究者和广大读者深入了解其艺术的独创性和思想的深刻性。

作者:奥利维·托德

翻译:黄晞耘何立龚觅

标签:奥利维·托德加缪传人物传记法国阿尔贝·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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