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列家书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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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看我写的这些东西,我把年老的祖父描绘得好像他只是个怪人,好像我们容忍他、尊敬他、爱他,他也爱我们。这当然都是真的。但是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知道,他的偏执古怪是满腔热情被挫败的结果。他一肚子火,尤其对我们有气。他老年之后颤颤巍巍是心里郁积的悲伤在颤动。我相信,父亲心里也有气。他从祖父总是无法悠闲自在、从他对家里没完没了地“掠夺”中,看出他的责难。而对祖父的这种责难,他自然心怀不满。他们以非常适合教士、也非常适合父子的基督教的宽仁之心,隐忍着相互之间的不满。不过,必须说明的是,他们的不同意见埋藏得并不很深,也许更像是压着一团火,而不是闷燃的烟。
每当心底的积怨要爆发,他们都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对话。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牧师大人。”父亲问道。
他的父亲会说:“没有,牧师大人。你压根儿就没有惹我生气,压根儿就没有。”
这时候,母亲就说:“既然这样,你们俩就都别发火了。”
母亲养的鸡让她非常骄傲,特别是祖父去世之后,没有人再“掠夺”她的鸡群。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她的鸡“兴旺发达”,产蛋的速度让她惊讶不已。可是,一天下午暴雨将临,狂风向鸡舍猛扑过去,掀翻顶棚,穿“堂”而过。碰到这种情况,鸡自然都飞出来,四散奔逃。母亲和我都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她觉得要下雨,喊我帮她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那真是一场灾难。鸡舍的顶棚砸在篱笆上——其实,所谓篱笆只不过是钉在几根柱子上面的六角形网眼铁丝网,有点儿像蜘蛛网——鸡夺路而逃,有的奔向牧场,有的奔向大路。鸡就是鸡,不可能有明确的目标。邻居的狗卷了进来,我们家的狗也不甘落后。大雨不失时机,从天而降。我们甚至连自家的狗也喊不回来。在我的记忆之中,兴奋激动之余,它们还有点儿愧疚,别人家的狗对我们的叫喊根本不予理睬。它们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母亲说:“我可看不下去了。”于是,我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坐在那儿听着鸡飞狗跳、风雨交加的喧闹。过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喊道:“洗的东西还没拿回来呢!”她说:“那些床单很重,如果没有把晾衣绳扯断,一定拖到泥水里了。”一天的活儿就这么白干了,更不要说那些正下蛋的老母鸡和小雏鸡惨遭不测。她眯起一只眼睛看着我,说:“我知道,这是上帝的恩赐。”我们家确实有个习惯——老爷爷不在屋子里的时候,会模仿他说话时的那副样子。不过,我还是有点吃惊,她会那么露骨地拿祖父开玩笑,尽管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她总是逗得我哈哈大笑。
战争结束之后,父亲在快乐山☾1☽找到祖父。看到他伤成那个样子,他非常惊讶。事实上,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祖父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则是:“我确信,我一定能从中找到神赐之福。”此后一生,无论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说这句话。而那些事情,虽然程度不同,但都是凶险之事。我记得,他至少扭伤过两只手腕,折断过一根肋骨。他有一次对我说,“被赐福”的意思就是“让你流血”,根据语源学的解释的确是这样,当然是在英语里,不是希腊语或者希伯来语☾2☽。所以,不管这种理解的根据是什么,都不会从《圣经》里找到其“语源”的权威性论述。他这样煞费苦心地“追根溯源”和他平时的处事方式不同。我想,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看重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种观念对他很重要。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他总要帮左邻右舍给小牛犊接生,或者给树木剪枝。他所有的遗憾都因那些“不幸的人”而生,直到他的朋友们死去——他们在大约两年内相继离开人世,一个也没有给他剩下,不管他因此而受到怎样的伤害。毫无疑问,他变得非常孤单。我想,这就是他跑到堪萨斯州的主要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黑人教堂起火。火倒不大。不知道是谁在教堂后墙堆了一堆树枝,然后用火柴点着。有人看见青烟升起,便用铁锹把火扑灭。(黑人教堂就在现在汽水店那个位置,不过,听说这家汽水店也歇业了。教堂几年前就为还债而变卖,剩下的会众都搬到芝加哥去了。那时候只剩下三四户人家。牧师弄了一袋子花草,都是从教堂前面的台阶周围挖的,主要是百合。他想,也许我喜欢这些花。现在我们教堂前面盛开的百合就是他送的。它们长得太密了,得拔掉一些。我得告诉那几位执事这些花儿的来历,让他们知道,这些花别有一番深意。这样一来,教堂倒塌时,他们就可以救百合一命。我不大了解那位黑人牧师,但是他说,他的父亲认识我的祖父,还说,离开这里,他们心里很难过,因为这座小镇对他们曾经意味太多的东西。)
你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小家伙,两个人形影不离。他是个路德教小教徒,满脸雀斑,名叫托拜厄斯,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你似乎一半时间都待在他们家。我们虽然认为这对你的成长很有好处,但是也非常惦念你。今天夜里,你在他们家后院宿营。就在马路对过,离我们几幢房子远。你不会回家吃晚饭了,对于我和你母亲,那将是怎样的凄凉。
黎明时分,你和托拜厄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家门。你把睡袋铺在卧室地板上,一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夜里,你听见灌木丛里传来阵阵吼叫声。托拜厄斯有几个兄弟。)你妈妈在客厅里睡着了,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我给你们做了几个烤奶酪三明治。烤的时间长了点儿。于是,我给你讲了你很喜欢听的那个故事:我可怜的老妈妈经常坐在厨房炉灶旁边的摇椅上打盹,结果我们的晚饭就像不受欢迎的祭品,在炉子上噼噼啪啪地响着,冒出缕缕青烟。你吃着三明治,也许因为有点煳,更高兴了。我给了你几块巧克力杯形蛋糕,蛋糕上有白色糖霜画的曲线。那是给你妈妈买的,她喜欢吃,又舍不得自己买。我估计她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我对自己的表现倒很惊讶——睡得很香,从一场平淡无奇的梦中醒来。梦中和我不认识的人谈话。谈了些什么,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哦,你又回到家里,真让人高兴。
我在想那座鸡舍,就在院子那面。现在那儿是缪勒斯家的房子。从前鲍顿和我经常坐在鸡舍棚顶之上,眺望邻居家的花园和周围的田野。我们经常把三明治拿到那儿,坐在棚顶上吃晚饭。我有一副高跷,是爱德华几年前给他自己做的。这副高跷很高,我得站在门廊栏杆上才能把它绑到腿上。鲍顿(那时候,他叫鲍比)让他父亲也给他做了一副。好几个夏天我们都踩高跷玩。虽然只能在小路上,或者坚硬的地上走,但是我们已经把踩高跷的技术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走来走去,好像那玩意儿长在腿上一样自然。我们累了就坐在树杈上休息,尽管有时候,黄蜂或者蚊子是个问题。我们也摔倒过几次,不过总的来说,踩得相当不错。我们是大地的巨人,勇敢强壮的男子汉。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座鸡舍会那样垮掉。棚顶苫着破破烂烂的黑油毡,即使大冷天这里也很暖和。有时候为了避风,我们面朝天躺在那儿,只是躺着聊天儿。记得鲍顿已经开始为他的“天命”担心。他生怕“神召”不能如期而至,倘若那样,他就不得不过另外一种生活。而他真的想不出还会有别的什么生活。我们将经历已经意识到的种种可能性,尽管这可能性并不很多。
小时候,鲍顿个子长得很慢。后来经过短暂的童年,整整四十年,他都比我高。现在,他却弯腰曲背,很难说出到底有多高。他说他的脊柱已经变成跖骨。他说他已经被压缩成一堆骨头,没有一个关节可以活动。看他现在那副样子,你永远不会想到他曾经多么活跃。从小学到神学院,打棒球时他都特别善于偷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