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 精彩片段:
健康
21
不,我没想到要打911。我在证人席接受质询时我承认了这一点。当时的我根本没想到要用手机打电话,或者回家找我爸妈,或者骑着车进城;我也根本没想到如何才能更快地在路上吸引他人停下,或者去国家森林野营地的信息站寻求帮助。我说:我并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计划的东西;我说:我不太清楚当时我在想什么。我当庭表示,那天早上我告诉帕特拉我要去买泰勒诺后,便穿上鞋,出了门,其他的什么也没做。
但庭上的我没有说的是,我从门廊回头看,帕特拉正在用嘴型对我说着什么,模样很奇怪,像是在不出声音地大吼着;她的整张脸因为要说清每个词而扭曲。她说的是:谢谢;说的是:帮帮我们,请帮帮我们。那时的她觉得我能理解她吗?我记得当时我轻轻地关上门,倾耳听着是否有门闩的声音。在经过一系列小却不可逆转的选择之后,在经历了这么多、累积了这么多对她很重要的回忆之后,那时的她觉得我会为她做她自己做不到的事吗?我还记得当时的我松开球形把手,侧眼看向那个炎热的早晨;记得我搬起树林里的石头,找到潮湿了的筒状纸币,然后瞬间冲刺跑开。夏日骄阳高高地挂在空中,一丝风都没有,亦无一只鸟、一片云;绿色爬满高速公路两边高高的墙上。
我并不记得自己有累的感觉,但我确实记得自己的胸腔开始燃烧——彼时正好有一架直升机从我头顶俯冲下来。那是众多森林服务直升机中的一架,它被漆成明亮的红色,机内配有蓄水池和水桶。它掠过树林中最高的枝丫,我在高速公路中间停下,抬头望了它一会。当时我心想着,哪里着火了吗?但这段停留也就是很短的时间,因为直升机的轰鸣除去了我所有想法;它掀起的风策着我几缕松散的头发,T恤泛起涟漪,像是有鬼魂穿过。直升机一离开,我便继续向前行。我的心脏扔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但我的四肢已失掉了一些紧迫感。再次回到室外变得容易了很多——在树林里,在阳光下。我的T恤又贴回自己汗湿了的皮肤上,顿时我感觉自己轻盈了很多。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我要在此声明一点,现在我看到的这片树林已经不是我童年中的树林了。在我还年幼的时候,镜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沼泽湖;干旱年间,香蒲霸占了整片湖滨,湖面上的睡莲叶子厚厚一层,倒像是一片陆地了;多雨之年,湖水会漫出湖岸,我们甚至得把木舟停在木屋台阶上。如今,屋主协会拓宽了镜湖和密尔湖间的河道,保证水位常年处于一个稳定的状态。如今的湖滨坐落着十二家夏日私屋——或许称其为迷你小木屋比原木房子更合适——各家都有自己的天窗、各样的前廊及停在岸边的浮筒船。到了夏天,这里就变成了城郊。湖岸上的松树大部分都被砍掉以打造日光浴广场和花坛。湖里挤满了“骑马”的小孩和套着黑色内胎、跟在汽艇后面跳跃着的叛逆少女;坐在舱房汽艇里的爸爸们则躲在湖入口和海湾处,期待着灰白色玻璃梭鲈的出现。
木屋最终得到了修复。有时候,我会陪我妈一起坐在屋外,这时我便会试着回忆小时候的树林的模样。我很惆怅,但我更能认清现实。这对我来说并非不可思议:正如看到的那样,我已不再年轻,也没什么我能继续独占的东西了。岁月脚步不曾停歇,树林随之铺展,随之茂盛,随之干枯,这种持续的变化所隐含的意义有所泄露,也有所保留——是的,生命的奥秘,但这种奥秘并非是单纯由变化在控制运作的,树林为其踪迹覆盖了一层又一层遮掩。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曾走下湖滨,用好多硬币大小的蟾蜍装满咖啡罐子,我管它们叫“动物园的动物们”。我妈希望我在睡觉前祷告,因此每晚我都会念着相同的祷告词:亲爱的上帝,请帮助我的妈妈、爸爸、“亚伯”、“医生”、“贾斯伯”、“静静”以及其它“动物园的动物们”,让他们不要太无聊,也不要太孤独。“不要太”是我的口头禅。我真的很想养那些蟾蜍,我很喜欢它们的脸——尤其是长在头顶上的眼睛——但我并不知道用什么养它们合适。几夜之后,我内心的歉疚感不断增强,最终我跑到桤木丛里把蟾蜍们放生了。它们用自己小小的腿用力地蹦跳着,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树林的力量,它惩戒着我、纠正着我,并以一贯的姿态冲我说道:看到了吗?
我走进市里时会一次经过这些:先是那个立在路边的熟悉的喷漆标志,上面写着“酒精和汽油”。几年来,“共党”卡特琳娜一直在经营着那家老店,以折扣价出售鱼饵和啤酒,顺便卖点伏特加和汽油。卡特琳娜在我眼里一直是五十岁的样子。她是爱荷华州捷克人的后代,长着一对像蟾蜍似的肿眼泡,曾卖给我爸两捆被风吹下来的木头、卖给我妈用耳环改造的手工鱼饵。后来我长大了一点,我发现她其实是在同情我们。一次,她要把原属于她侄女的一双阿迪达斯棒球鞋送给我,我开始不要,她便说道:“哎呀,琳达,快拿着。一个高年级学生是不会穿登山靴去上学的。明白吗?收下吧!”那天我直接穿走了,那是我那几年穿过的最好的鞋。
我知道她在架子上放了几盒急救绷带,包装盒已经落满了灰尘;大概还有一到两瓶泰勒诺,但在那个炎热的周一早上,我径直无视了汽油店——我害怕卡特琳娜被啃过的圆鼓鼓的指甲和油腻的同情会把我也感染成她那副一身臭汗的样子。
然后我经过了当地人只会偶尔遵守的停车标志,接着是三家酒吧、三间教堂。周一早上,这六栋建筑都闭门谢客——酒吧在路的一侧,教堂则在另一侧。草地上立着“妇女之家”的木质十字架,旁边是几个倒立着的空瓶;周日公报被风吹到“兔子和狐狸”店家的钢丝网围栏上,每张公报上面写的都是:欢迎各位来到上帝之家。
接着是室内溜冰场——外形做成贝壳的模样,护墙板是铝制的,房顶则是用沥青铺设而成。这可谓是当时市里最大的建筑物了。夏季工作日里,这里会塞满争抢使用时间的花样滑冰选手和曲棍球队员。当时我经过溜冰场的时候,赞博尼磨冰机正在室外追赶着那些男孩,他们穿着溜冰装备在停车场步履蹒跚地跑着。他们希望自己成为女孩子刻薄的对象,而女孩们只希望成为刨冰的俘虏。
走过溜冰场便是市中心商铺,那里的店面都是在上个世纪伐木热潮时期搭建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上,剥落的砖块诉说着它们的历史。银行、鱼饵渔具店、硬件店。老婆婆和老兵已经走进餐厅吃午饭了——白面包三明治和糙米粥。从建筑的向阳面看出去,街灯上竖着的三条手绘梭鱼正在摇头摆尾。再向河流走近一些,我便能看到烧焦的旧木材厂。如今它已被过分茂盛的夏日树丛和野草遮住了,你甚至看不见它。沿着主干道走,靠近州际公路的地方便是松树小径商业区。再向东走二十一英里,便是怀特伍德;继续走一百二十英里,便到了德卢斯。然后是升降桥、抛锚式高船、苏必利尔湖——我一边用手指摩挲着兜里四枚脏兮兮的硬币,一边快速走过松树小径商业区的商铺;我的脑中飞快闪过这些地点,甚至生出一种憧憬的感觉:苏必利尔湖,面积3.1万平方英里,常年4摄氏度——埃德蒙德·费兹杰罗号和它运载的大量铁燧岩静静地沉在湖底,未被修复的船体挂着橙色救生衣埋在泥沙之中。
药店正位于沿路商业街上。我推开门走进去。
凉爽的空调让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架子上所有的货物——包装难辨认的维他命、止咳糖浆——摸起来都冰冰的。进门的时候我肯定是出了一身汗,因为一两分钟之后,我的手指上便出现了一些白点,我不得不用力扭动它们以促进血液循环。药店的后方,一位穿着人字拖和游泳裤的黢黑大叔正试着从一个初学走路的幼儿嘴里把扫把柄拽出来。
他成功了。他把宝宝的手举到空中,冲我点了点头,像是在支持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