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 精彩片段:
健康
18
加德纳一家离开之后,夏天也跟着快速溜走了。或者说,并不是溜走的,而是支离破碎了。那算得上是几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季之一。六月有几天实在太热了,于是到了夜里,我在睡前用湖水把T恤浸湿,然后走到树林里,把衣服拧干穿在身上,再穿过漆黑的屋子,爬上我的小梯子。白天,太阳会将部分湖水化成蒸汽氲入空中,下午便会潮湿得让人做不了任何事。我还记得当时的我会躲在松树下摇曳的阴影里,边用冷杉树枝驱赶苍蝇,边在狗狗身上找虱子——围在我身边的四只都瘫软在尘土中——以熬过最难过的时光。我的手指伸入“亚伯”有些粗糙的毛发中,摸着它的每一根肋骨,感受它每次喘息时的骨头的震动;它的骨头分离又聚拢,以吸入更多氧气;它努力地想要远离我的手的重量——它对此已不再熟悉。
我还记得某一天晚上,空气依旧潮湿,我跳到我爸的汽车后座,跟着他去了怀特伍德的警察局。到了那里之后,他们给我倒了一杯可乐;但可乐流速太快,可乐溢出塑料杯流到了桌子上。几天之前,一位警官出现在漆树小径尽头,和我爸靠着他黑白相间的车的发动机盖交谈着。现在,我们坐在警局里,他们递给我一卷棕色的卫生纸以擦干溢出来的可乐。他们又递给我一罐可乐,但我摇了摇头,嘬了嘬浮在顶层的泡沫。有人打开了风扇,暖风徐徐不断地吹到我的脸上,吹干了我的鼻子和眼睛。我心里好奇着莉莉是否也来过这里——是不是去年春天,她也坐在这里喝了杯可乐,控诉着格里尔森先生的罪行?
但我永远也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那个夏天,我在那个狭小的屋子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坐在一把绿色的塑料躺椅里,回答那些穿着不同制服和套装的人提出的各种问题。我已经不记得谁、问了什么、什么时候问的、按照什么顺序问的;我只记得我喝了好多温热的可乐、咬坏了好几个本该用来盛咖啡的小纸杯。我把咬下来的白色碎片撒满整个桌子,像极了结了块的雪,最后我跟他们要来一把坐垫折叠椅——它一直放在前排桌子的后面。后来来了一位容易生气的女士来给我辅导——可能是地方检察官的助理——告诉我坐着的时候脚踝要交叉,双手相叠;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她还告诉我要称法官为“女士”,称辩护律师为“先生”;这项辅导一直持续到七月下旬。“现在,不要让他唬住你,”她对我说道,“不要像现在这样咬手指,不要向下看,不要让别人影响你。你就想着自己是浮动或者类似的东西,比如一条鱼?你喜欢钓鱼,是吧?但不要把自己当作一条死鱼,我的意思可不是你得像一条死鱼那么漂着。我是说你得游起来,明白吗?把这种印象深深地种在你的脑子里,你要记着,在这个庭审上,你不是一个人。”
其实我并没被吓到。我也没必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在洋流中漂流的玻璃梭鱼,等着我的鱼钩把我钩上去。我其实是渴望它的。
八月到了。日里的雾越发厚重,空气中扬起的灰尘弥漫着一种香味——那不是雾。北边几片湖以外的森林起了大火,虽然最严重的火灾距离我们至少五十英里,但空气中满满的都是燃烧的味道。人们一直在感叹着“死里逃生”。夏末,天气依旧炎热,但所有落叶的树——山杨和桦树——它们的叶子已经开始变皱变黄。怀特伍德的区法院大楼里,粉色的天竺葵坐在窗台上的花盆箱里,长长的肢身悬在窗边;步行通道两边的草也已枯黄了,但大理石阶梯下的方形草皮仍是翠绿色的,像是一块小巧而昂贵的地毯。高温已经持续好几周了,让人郁闷难耐,而今夏季渐渐远去,九月触手可及,鹅也开始南迁了,每个人都在谈论着这样的季节是多么完美、我们能拥有这样的天气是多么幸运、住在北边的森林里是多么幸福,因为这里是上帝的故乡。
我和我妈走上大理石阶梯,要迈入法院大楼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这天儿多美啊!”
有人回应道:“温度也很宜人啊!”虽然那天的气温几近32摄氏度。
走到屋里,同样的对话不停地围绕在我耳畔。我看到检察官助手在和一位男士说话,后者正费劲将他其中一个袖子一点一点一点挽起,她则用一根手指沾了沾杯里的水抹在嘴唇上。我看到他们穿着二手衣服打量着我——审视着我,又装作漫不经心。当我回望他们时,他们将审视的目光变成假意的微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表,并跷起了二郎腿。我和我妈坐在走廊长凳上,她紧紧贴在我身边,一边出汗一边用一只手无力地为自己扇风。我爸不来了,他说他怕风向转变把大火引来。其实我希望他能给出其他的理由,这比我质疑他的说法或者让他再重新想个理由能更让我满足一些。有人推开了法院大楼后面的窗户,一阵微风细细淌入,但这还没完——我妈把她潮湿的手放到了我的胳膊上。
“哦天啊,哦上帝啊。”她念叨着。于是我跟随她的目光看向别处。
利奥和帕特拉排队走了进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发现帕特拉的头发长长了,不似之前那般在耳边弯曲着,而是像抹着凝胶一般重重地悬在穿着毛衣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羊毛开襟,已经出汗了——站到证人席上之前,腋窝处已经印上了深蓝色月牙状的汗渍。
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对我叹口气;或者隔着闷热的法庭冲我挥挥手、打个招呼或者点个头;如果这些她都做不到,我以为我能理解她对我的视若无睹。我从我的位置看向她,想要找寻她看向我的一丝迹象。但每次我看向她,她的眼睛都落在别处。她在利奥耳边轻语着什么,或者检查她手腕上的手链;她啜了一口面前桌子上的水,一只膝盖在黑色丝绸裙子下不安地抖动着,但表情还是像从前那样镇静。
在证人席上的她大部分时间是看向地面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的律师问起她的童年时,她挺直背部,以大段的话论述着,检察官问她的问题如此击中要害——虽然语气很温和——而她也温和地回应着,看起来像是在谈天气似的,但言语中有夹杂着一丝后悔,或许还有一丝谦卑,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情绪。我从我的审前准备中得知,地方检察官希望陪审团会因为她的漫不经心、她的年轻和她的教授丈夫对她不满,而他利用这些暗示陪审团,帕特拉恃才傲物、品质恶劣到了极点。比如帕特拉在折纸巾擦鼻子的时候,他冲帕特拉说道:“大点声说!”而她的回应——其中或许夹杂着恐惧,也可能有些蔑视——“我什么也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