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 精彩片段:
3
她已经洗过澡,毯子下面很暖和,她又钻进去睡了个回笼觉才醒来。有了足够的亮光之后,她便拿出写字板,放在膝盖上,把《圣经》放在旁边的地板上,照着上面的字,写了起来:我观看,见狂风从北方刮来,随着有一朵包括闪烁火的大云,周围有光辉;从其中的火内发出好像光耀的精金。哦,这可能是干旱的年份燃起的草原大火。她从来没有见过,但听过关于那荒火的故事。又从其中显出四个活物的形像来,他们的形状是这样:有人的形象,各有四个脸面,四个翅膀。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许是有什么人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后来记到书里。她抄写了十次,想把字写得更小一点,更整齐一点。莱拉·达赫尔,莱拉·达赫尔,莱拉·达赫尔。她的姓和名里都有四个字母。他也是。她的姓氏里的h不发音,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不发音的h。基列墓地的好几座墓碑上,都有和他同名的人。可是无论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没有一个和她同名。因为她的名字原本属于一个修女,在她的记忆中,没有一个女人叫这样的名字。至于姓完全是拼写错了。所以她的名字只是像个名字。她也只是像个女人,只有一双女人的手,而没有一张女人的脸。她从来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面容。她的生活也只是像个生活,因为她永远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她住在一座像个房子的房子里,只有四堵墙、一个屋顶,一扇门,里面空空如也。当多尔抱起她,带她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她想,这一切虽然都很奇怪,但其中必有原因。
多尔后来告诉莱拉,她离开的那四天,是回到原来那个地方了,看看那些人现在情况如何。那时候,日子越来越艰难,吃穿都是问题,多尔觉得自己很难再养活这个孩子。她想,莱拉家人的生活也许好一点。那个小城在东边很远的地方。她指望那个家里最坏的几个家伙可能已经死了。她说:“也许什么人早就把汉克打死了。”“谁是汉克?”“不关你的事儿。”多尔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跟街坊邻居打听。结果花了好长时间,因为人们都不愿意和外来的陌生人搭话。她只好独自绕着那幢房子走了几次。她说:“看起来和原来一样。你回不去。”莱拉说:“如果情况好一点,你也回去吗?”多尔说:“我不能回去。他们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我要是回去,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多尔之所以跟莱拉说这些,是因为发生这件事情之后,莱拉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再照顾你了。”如果多恩不得不对他遗弃莱拉的行为做出解释的话,他一定也会这样说。他们只是在想,把她扔到哪儿对她更好?扔下之后,告诉她,在那儿待着,等着,有人会来接她。所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莱拉就不像以前那样爱多尔了。在一段时间里都不能。她永远无法想象,自己又坐在台阶上,也许是在夜晚,看着多尔溜进森林。不管过程如何,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
她们又找到了多恩和他的家人。傍晚,刚刚吃过晚饭。空地中间有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多尔拿起一个长柄平底煎锅,扔到火堆里。火苗又腾地一声蹿了起来,灰烬四散开来。“你们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她大声说,“把我的孩子扔到教堂台阶上,自个儿溜了。我也许永远找不到她!我对你说过,我要回来的!”她主要朝多恩嚷嚷,但对别人也怒目而视。只有梅丽瞪着她。
多恩说:“你走了好几天,我们就不抱希望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呢?我从来说话算数。我们相处这么多年,我有过一次说话不算数吗?”
多恩说:“好了,多尔。你可以记着这份冤仇走人,也可以继续跟我们待在一起。不过如果你在这儿待着,我可不想听你再提这事儿。半个字也不想!”
玛塞尔说:“你们的东西我们都留着呢。”
“我敢打赌,你肯定留着呢!”多尔说。多恩瞥了她一眼。
他说:“我们本来想扔在火堆里烧了。可是玛塞尔不同意。也许那是什么好东西呢!”他走过去,拿起莱拉的“行李卷儿”。“行李卷儿”用那块围巾包着。多恩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提着那一小包东西,走到火堆跟前,那包东西在熊熊燃烧的火苗上晃荡着。火朝他的手烧过去。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她们还和多恩家的人待在一起。多尔没有别的选择。后来,他们再也没有提起那件事情。表面上看,和过去一样,实际上,什么都不一样了。你最好把这一切埋在心底,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表现出来。
格雷汉姆太太需要她帮着洗衣服。她是个很乐观的女人。也很友好,喜欢说话。她好像没发现莱拉压根儿就不爱说话,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愿意听人说话。她们在一起已经干了好多次活儿了,莱拉知道该干什么、如何干,轻车熟路,时间自然过得很快。格雷汉姆太太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金枪鱼三明治,巧克力蛋糕当甜食。她的家也很漂亮,厨房里挂着雪白的窗帘,窗帘褶边上绣着草莓,绿色的针脚好像种子。洗衣机放在后阳台上。那是一台很好的洗衣机,电动的。用不着使用带曲柄的脱水机。莱拉没敢多看客厅里的陈设:钢琴、沙发和别的东西。那些家具勾起她对圣路易斯的模糊记忆。只是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比格雷汉姆太太家的大,而且帷幔是拉开的。
晚上,格雷汉姆太太给了她一张五元钱的票子和一件带帽兜的雨衣。莱拉说:“是牧师让你给我的吧。”格雷汉姆太太说:“哦,他很惦记你。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反正这件雨衣没人用,只是在衣柜里挂着。”她有点羞怯地、很亲切地笑着。莱拉没有问她这件雨衣先前挂在谁家的衣橱里,以及在这件雨衣现身之前,在教堂里,或者说基列镇上有多少女人被问过,谁能拿出一件雨衣?或者为什么除了她别人都不需要这件雨衣。也许谁都不像她这样穷困潦倒,但是一定有人也已经与她的境况相差无几。他也应该惦记着他们。哦,好了,她想,我现在需要做的只是赶快攒够一张汽车票钱,攒一点旅途上的盘缠,尽快离开这座小镇。她叠起雨衣,将它装进提包,然后把那张五元钱的票子装到口袋里,向公墓走去。坟头的玫瑰迎风绽开,杂草也长得茂盛。她说:“对不起,埃姆斯太太。好长时间没来看你。我可从来没有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爱他们。脑海中一个女人的肖像,和那个女人怀中那个孩子的肖像。
傍晚,她推开牧师的花园,摘了些豆角,还摸索着从土豆根蔓下面挖出几个土豆。那幢房子只有楼上一扇窗户亮着灯。愿他……一切都好。好像是祈祷。愿他不要总是让我觉得自己穷困潦倒。这个想法不错,最好亲口告诉他。如果她愿意,现在就可以这样做。也许此刻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心平气静。因为他知道她在那儿。她向大门口走去的时候,他推开前门,说:“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想应该给你。是的,一定给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了起来,“我希望……哦,显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发现这里面有什么你不喜欢的内容,也没办法,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相反,如果你看到……”他递给她一个信封。“再见,今天晚上天气很好。”说完,他就走回家门。信封没有封口。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那边之后,她打开看了一眼。里边没钱,只有一张信纸。她笑了起来,但仿佛又有一丝沮丧。她攒的钱已经差不多够她离开这儿了。也许还要多一点。两个星期前,她就应该觉得够了。可是钱越多,你就越想再攒。如果他给了她钱,她就会既生气又羞愧,立马坐上车走人,也就不再想这事了。
很早以前,她还收到过一封信。那是老师让她交给多尔的。莱拉读给多尔听。因为多尔说她手是湿的,还打着肥皂。信里说,莱拉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如果继续念书一定对她的成长大有好处。这位老师还说自己乐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她完成学业。“莱拉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多尔说,“大有好处。”莱拉对她说:“大有好处”指的是,如果能再读一年书,她就会变得更聪明。多尔说:“我早就知道你很聪明了。这事儿不用她说,我也可以告诉你。”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莱拉特别容易忘记,多尔带走她是触犯了法律的,还种下了仇恨,而后者更糟。好长时间她都没有意识到,她们和多恩一家过着这样的生活,就很难被人找到。因为“混”在他们家,她俩就不必出头露面,和外人说话。她们都知道,如果发现有人跟踪,就赶快溜到玉米地里。有一次,多尔一定觉得她看见“老地方”的什么人了,就和莱拉在干草棚里藏了整整一天,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那时候玉米还没有长高。如果真的有人找她们,在一个镇子里要待上几乎一年,那就十分危险。多尔认识那些人,莱拉不认识。所以如果多尔认为他们纯粹是为了恶作剧而抓她的话,莱拉就猜想,他们一定真的付诸实施了。但是,就连她们俩,彼此也没有提过这事。
她已经取得很大的进步。莱拉把这句话牢记在心。没有必要给多尔念那些她压根儿就不懂的段落。她很高兴,那位老师不曾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现在,老牧师要在信里对她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无所谓。哪怕普普通通的东西一旦写到信里,就好像重要了许多。他系着领结,也许就是在那儿等她。因为他知道她一直在格雷汉姆太太那儿,也许认为她会来为那件雨衣表示感谢。或者也许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儿等她。她发现她有时候好像听到路上传来他的脚步声。有时候,人们总是想让自己相信这些事情,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甚至不想记得一段对他们而言很重要的时光,也不愿意让你提及。圣路易斯的那些女人,那些年轻女人,总在等待什么人,或者试图得到什么人。年纪大一点的人就笑话她们。现在,他们该笑话她了。他也许刚到教堂参加了聚会,所以系着领结。你这个傻瓜,莱拉。不管信里写的是什么,都会是好事儿。倘若不是什么好事儿,他也会用最亲切的口吻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