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契诃夫中短篇小说精选 精彩片段:
套中人
(1898年)
在米罗诺西茨克村的边沿,在村长普罗科菲的板棚里,两个误了时间的猎人安身下来过夜,他们是兽医伊万·伊万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伊万·伊万内奇的姓相当古怪,是一个双姓:契木沙-吉马拉伊斯基,这个姓跟他很不般配,因此在省里人们干脆以他的本名和父名来称呼他:伊万·伊万内奇。他住在城郊的一个种马场上,现在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来打猎的。中学教师布尔金则是每年夏天在彼得罗夫伯爵家做客,因此在这一带他早就是自己人了。
他们俩没有睡。伊万·伊万内奇,一个瘦高个儿,留着长唇髭的老头,坐在门口,脸朝外,吸着烟斗,月光照着他。布尔金躺在板棚里的干草上,他在暗处,谁也看不见他。
他们讲着各式各样的事情。顺便也谈到了村长的妻子玛芙拉。她是一个健康而不愚蠢的女人,这一辈子除了她土生土长的村子外,任何地方也没有去过,从未见过城市和铁路。而近十年来她一直守着炉灶,只是在夜间才出屋走走。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布尔金说,“性情孤僻、像寄生虾或蜗牛那样极力把自己闭塞在小圈子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少。也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返回到人类祖先还不是社会动物并单独生活在洞穴里的那个时代;不过,也有可能,这仅仅是人的性格的一种变态,谁弄得清楚!我不是自然科学家,类似的问题与我无关。我只想说,像玛芙拉这样的人并不是稀有的现象。是啊,不说远的,两个月前我们城里死了一个姓别利科夫的人,他是一个希腊语教师,是我的同事。无疑,您听说过这个人。他引人注目,乃是因为他一向(即便是天气好的时候)出门总要穿套鞋、带雨伞,而且一定要穿棉大衣。他的伞装在套子里,表也装在灰色的麂皮套子里,如果他取出小折刀来削铅笔,那么他的刀也装在一个小小的套子里,就连他的脸好像也装在套子里,因为他总是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黑眼镜,穿绒衣,用棉花塞住耳朵眼,他雇用马车时,总要车夫把车篷支起。总之,在这个人身上可以看到一种经常不变的意向:力图给自己围上一层外壳,给自己制造一个可以使他同人世隔绝、免受外界种种影响的套子。现实生活惹他生气,使他惊骇和心神不安。所以也许是为了替自己的胆怯和憎恶现实的特性辩护,他总是夸奖过去,称赞那从未有过的事物。对他来说,就连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实质上也是那种套鞋和雨伞,他藏进去躲避现实生活。
“‘啊,希腊语多么动听,多么美好!’他露出甜滋滋的表情说,而且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说法似的,他眯缝双眼,举起一个指头念道:‘Антроиос’☾1☽。
“别利科夫还极力把他的思想也装进套子。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明文禁止某种事情的政府通告和报纸文章才是一清二楚的。如果通告中禁止中学生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外出,或者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不准性爱,那他就觉得清楚明确:已经禁止,不许多说。而在批准和许可的事情中,他总觉得有可疑的成分,有某种模糊而没有说透的东西。如果城里批准成立一个戏剧小组,或者批准开一个阅览室或茶馆,那他就会摇着头轻声说:
“‘当然,是这样。这一切都挺好,不过,可别出什么事啊。’
“各种破坏、规避或偏离规章的行为都使他垂头丧气,尽管这一切似乎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个同事做祈祷时迟到,或是传来又有什么中学生恶作剧的消息,或者是有人在晚间看见班级女训导员同一个军官在一起,他就会激动不安,老是说,可别出什么事啊。在教务会议上,他的谨慎、多疑和一些套子式的想法简直使我们难受,他说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青年人都行为不端,说教室里十分吵闹,‘哎呀,可别传到上司的耳朵里去!哎呀,可别出什么事啊!’他还说,如果把二年级的彼得罗夫和四年级的叶果罗夫开除,那就太好了。结果呢?他凭着长吁短叹和一副架在苍白的小脸上的黑眼镜(您要知道,那张脸小得像黄鼠狼的脸)使我们大家受到压抑,结果是我们让步了,降低了彼得罗夫和叶果罗夫的操行等级,把他们禁闭起来,直到把他们开除。他有一种古怪的习惯:时常到我们的住处来。他一到教师家就坐下,一言不发,仿佛在用心观察着什么似的。他这么默默地坐上一两个钟头后就走了。他把这叫做‘和同事们保持良好关系’。显然,上我们家来坐,这在他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他之所以上我们家来,只是因为他把这看作是他尽同事的义务。我们这些当教师的人都怕他,甚至校长也怕他。您瞧,我们的教师都是些有思想的极其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精神熏陶,然而,这个一直穿着套鞋和打着雨伞的人却拘束了整个中学,足足达十五年之久!一个中学受拘束又算得了什么?整个城市都受到拘束!星期六我们的太太们不举行业余演出,因为她们担心,可别让他知道了。他在场时神职人员不好意思吃荤和玩牌。在像别利科夫一样的这种人的影响下,近十年到十五年以来,我们城里的人开始害怕一切:害怕大声说话,害怕写信和交友,害怕读书,害怕周济穷人和教人学文化……”
伊万·伊万内奇打算说些什么,他咳了一声,但他先吸了一口烟,看了一眼月亮,然后才一板一眼地说:
“是啊,一些有思想和正派的人,读的是谢德林和屠格涅夫,还读巴克尔☾2☽等等,可他们就是屈服了,忍受了。……问题就在这里。”
“别利科夫就住在我所住的那幢房子里,”布尔金继续说,“而且同住在一层楼上,房门对着房门。我们常常见面,所以我知道他在家里的生活。他在家里也还是那一套:睡衣,睡帽,百叶窗,门闩,一系列各种各样的清规戒律,还有‘哎呀,可别出什么事啊!’,吃素不利于健康,荤的又不能吃,因为人家会说他别利科夫不遵守斋戒,于是他就吃油煎鲈鱼,这食物不是素的,但也不能说它是荤的。他不用女仆,因为他怕别人会对他有不好的想法。他雇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厨师阿法纳西,这是一个傻头傻脑、成日里醉醺醺的老头,从前当过勤务兵,好歹会做点菜。这个阿法纳西通常总站在门旁,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老是深深地叹着气嘟哝那么一句话:
“‘他们☾3☽如今可繁殖了许许多多啰!’
“别利科夫的卧室小小的,活像一口箱子,床顶上挂着帐子,他睡觉时盖被子总要连头部都盖上。房间里又热又闷,外面的风叩着紧关的房门,火炉里嗡嗡作响,从厨房里传来一阵阵不祥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