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契诃夫中短篇小说精选 精彩片段:
行医一例
(1898年)
教授收到了一份电报,是利亚利科夫家开的工厂发来的,请他赶快去出诊。电报电文很长,但条理不清,能看懂的只有一点:利亚利科娃太太的女儿生病了,显然,这位太太是工厂的主人。教授本人没有去,派住院医生科罗廖夫代他去了。
从莫斯科去那里得先乘火车,两站路,然后再坐马车,路程有四俄里左右。工厂里派来一辆三套马车来车站迎接科罗廖夫。车夫头戴一顶插有孔雀翎的帽子,他像士兵一样高声回答问话:“绝不是!”或“正是如此!”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太阳正在落山。一群群工人从工厂里出来,向着火车站走去。他们向为科罗廖夫拉车的马儿鞠躬。黄昏、庄园、道路两旁的别墅、白桦树以及四周的恬静气氛都使科罗廖夫入迷,这时候,在假日的前夜,好像是田野、树木和太阳都在打算同工人们一起休息,也许,还打算一起做祷告。……
科罗廖夫生在莫斯科,在那里长大。对农村他不了解,对工厂呢,他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未去过。不过,他偶然有机会读到一些讲工厂的书啊什么的,有时也到一些工厂主家里做客,同他们交谈。所以当他在远处或附近看到什么工厂时,他总想:从外面看,一切都平静和安详,而在工厂内部,想必是厂主们的极端愚昧和呆板自私,工人们的枯燥无味损害健康的劳动,还有争吵,伏特加,虫子。此刻,在工人们恭敬而又胆怯地给四轮马车让路时,他在他们的脸上、便帽上、步态上猜度着他们身体不洁、酗酒狂、神经质和慌乱心情。
马车驶进了工厂大门。工人们住的小屋、女人的脸、晾在门廊上的被子和衬衫——在道路两旁闪过。“留神!”车夫嚷道,但并不放慢车速。眼前是一个宽广的没有长草的场所,这里有五幢竖着大烟囱的、彼此相距不远的厂房,还有一些货栈和板棚,到处蒙上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东西,好像是灰尘。这儿那儿有一些可怜巴巴的小园子和红色和绿色的屋顶,它们像是沙漠中的绿洲似的,在这些房子里住着工厂的管理人员。车夫忽然勒住了马,马车就停在了一所重新粉刷过的灰色房子前面,这儿有一个小庭园,园里有几棵丁香,花叶上覆盖着尘土;黄色的门廊散出一股浓重的油漆味。
“请进,大夫先生,”好几个女人在过道里和前厅里说,同时还传来了一阵阵叹息和低语,“请进,等得可真心焦了,……真可怜,请您走这边。”
利亚利科娃太太是一个胖胖的上了岁数的女人,她穿一件袖子时髦的黑色绸衣裙,不过,从她的面容看,她是一个普通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她忧虑地瞧着大夫,下不了决心向他伸过手去:不敢冒昧。她身旁站着一个女人,短头发,戴着pince-nez☾1☽,穿一件色彩斑驳的短上衣,她清瘦,年纪已经不轻。女仆称呼她为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科罗廖夫猜到了:这人是家庭女教师。多半是委托她这位家中最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大夫,她马上急急忙忙地说起疾病的原因来,讲了许多琐碎的惹人厌烦的细节,但她没有说是谁病了,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和家庭教师坐着谈。女主人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等着。科罗廖夫从谈话中得知,生病的人是丽莎,利亚利科娃太太的独生女和财产继承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接受过各式各样的医疗,而在昨天夜间,从黄昏到今天早晨,她心跳过速,弄得一家人都没睡,唯恐她会死去。
“她在我们家,可以说,自幼就虚弱多病,”赫里斯京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话的声音响亮。她不住地用手擦嘴唇,“医生们说她神经有毛病。但她小时候淋巴结发过炎,医生们把这病逼进她身子里去了,因此,我想,也许毛病就在这里。”
他们一起去看望病人。她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身材高大,可是长得不漂亮,像她的母亲,眼睛小小的,脸的下半部过大。她躺着,头发蓬乱,被子盖到了下巴上。她一开始就给了科罗廖夫一个印象:这是个不幸的受苦人,是这里的人出于怜悯心才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地。他不敢相信她就是五幢大厂房的继承人。
“我们是来看您的,”科罗廖夫开口说,“来给您治病。您好!”
他报了自己的姓名,握了握她的手,那是一只不优美的冰冰凉的大手。她坐起来,显然,她对医生们早已习惯,满不在乎地袒露着双肩和胸脯,让医生诊听。
“我心跳过速,”她说,“整夜这样跳,可怕极了。……我几乎吓死了!请您给点什么药吃吧。”
“我会给的!会给的!您放心罢。”